一、緒論
佛家《心經》要義其一:“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心經》本乃助世人明曉世間煩惱,照見智慧,破除執著,度離苦厄的經典。而在張愛玲的小說里,所有的人物都沒有照見所謂的智慧,遑論破執著、空本性而出離苦厄。張愛玲以此為題,莫不是一種無形的諷刺。每個人都想要逃離一種人性所存在的生存的困厄,但卻又不明白苦厄的根源,得不見慧照的妙用,“所以長劫沉淪于煩惱此岸。”
心經,心經。
又或是指,人心之經。
兩個人,即便是生于同時,長于同地,環境大底也相似,也還難說命運有十之八九會相同的人。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地位,不同的社會條件,不同的教育,塑造出來的人絕不會類同。作為個體之人,每個人內心想必是一本獨一無二的“心經”。
本文欲從小說人物的“心經”入手,繼而對整部書進行探討,一抒鄙陋之見。
二、每個人心里都有一部經
許小寒
“我有什么不好?我犯了什么法?我不該愛我父親,可是我是純潔的!”
20歲的許小寒覺得自己是純潔的,認為她對自己的父親的愛是純潔的,不似綾卿有著世俗的目的。她確實單純,外表單純的她只是單純的想占有父親。。不過十二、三的年紀,她能發現自己對父親的感情變質,并且利用自己純潔的外表,一步步瓦解其父母之間沒有猜忌沒有試探沒有嫌疑的愛。其內心陰暗及性格上極具侵略性,不由得讓人戰栗。難以相信這是一個在“無暇完滿”的家庭中成長出來的孩子。
成年之后的小寒更甚,因著一己私欲,改變了四個人的命運軌跡。撮合綾卿與龔海立時,所做之事,正展現了她作為一個在不倫之戀中掙扎的女子的聰明、心機,以及那份對愛的渴望與占有。從那一句純真的“恭喜”,事起。她挑撥了龔海立于波蘭之間的關系,使之與波蘭絕無可能,替綾卿鏟除情敵,為兩人之好合鋪路同時也使她父親不懷疑她。方20歲的年紀便有如此深的心思。難得不讓人驚嘆其叵測之心。
而后,隨著矛盾的激化,許峰儀借綾卿以期逃避,龔海立的再次告白,許太太的察覺和她逐漸浮出水面的秘密。許小寒終究是在這一場心靈與倫理的較量中敗了下來。
她的命運仿佛是帶著些許古希臘悲劇色彩,從開始注定有著不好的結果。她無法沖破這世俗的桎梏,無法打破固有的觀念,無法透視自己內心,她只想不斷的去獲得,去占有。雖然出生在一個貌似幸福完滿的家庭,但是家庭無法給予她一份踏實的安全感。內心的世界里,我相信許小寒是彷徨無依的,渴望找一個依靠,久之,便以為愛上了父親。其實不然。
這著實是一個可憐的女子。
許峰儀
他有一定的社會地位,溫文爾雅,溫存風趣,健康自律,是當時社會成功男士的代表。雖然外表是剛強硬氣的,但其內里卻是十分自私懦弱。
如果他怯于世俗倫理,僅僅想要維持著父女的正當關系,他起先就應當斬斷自己與許小寒過分的交往。但是七八年的時間下來,他一直怯懦著,從未直截了當的去解決,去斬斷女兒對自己的戀慕,相反,他自己也在這種逐漸加深和成型的亂倫之戀中沉淪。
“你給我了精神上的安慰”。
這句短短的話,不得不說是一種殘忍。這是這些年來他對她的態度,潛意識里接受她的感情,然而現實中一再逃避,嚷了“要搬到鄉下去”七八年卻始終沒去。他日常中的默認給了許小寒一種希望,讓她“滿心只想越過籬笆去”因為“那邊還有一個新的寬敞的世界”。然后最后終是許了她一個失望。不得不說是他的自私與欲望毀了自己的女兒。
許小寒的步步緊逼,矛盾深化,他卻拋下妻女與段綾卿在一起,躲開這一段畸形之戀,豈不是懦夫?
段綾卿
許小寒實則是傻的,就個人的命運與選擇來講,段綾卿實在比她聰明得多。
受著新式教育卻又被家庭封建禮教束縛的女性,她心思細膩,識得大體,勇敢堅韌,她深知自己身為女子在社會上的軟弱性。對于改變命運,逃離人生的“苦厄”,她本能想去依靠一個男子,故在某個范圍內她是“人盡可夫”的。
且不論她待許峰儀之情真假,但說她的選擇。棄了原本世人看來最合適的歸宿,選擇和許峰儀,自己甘愿去背負世俗的議論。想來許峰儀是她所認為最可靠的保障,能夠為她逃離生活苦厄做依靠,能夠提供她所需要的“人生需求”。在這一個方面,她實在是一個勇敢堅韌的女性,縱然她命運的發展亦不會如何樂觀。
也許在讀者眼中,這個女人或許可憐或許可鄙,但于我,她是一個值得贊賞的勇士。
許太太
無名無姓的許太太一如張愛玲筆下的許多女性,沒有自我的意識,受著封建思想的統治,在家庭宗族中埋沒了自己的性情,逆來順受,得過且過。
張愛玲筆下的母親極少符合人們素來認知的無私高尚,許太太作為一個母親,不算是一個純粹的母親。許小寒出生便被說“克母親”,許太太雖沒有送走她,卻畏懼著不敢盡一個母親的職責,沒有給予許小寒足夠的母愛,“不早管”她,致使許小寒在成長的過程中愈加依賴父親繼而感情變質,造就了最后的悲劇。
如果說,她不是一直在隱忍、旁觀,能夠給予許小寒一份正常的母愛,也許有些無奈便不會發生。
三、冷峻的筆法與深沉的心思
“戀愛與婚姻是作者至此為止的中心題材”,傅雷評價張愛玲作品時如是說。
然我們看張愛玲筆下這許許多多的戀愛與婚姻,都暗藏各異的人性、意識與本能的欲望。張愛玲擅長通過對情欲本能與心理扭曲現象闡釋和剖析人性的深處。《心經》便是典型。
張愛玲其人深受西方文化思想的影響,小說《心經》也有著濃厚的弗洛伊德理論色彩。弗洛伊德的“厄勒克特拉情結”(即戀父情結)中的感情依戀并不是一種純粹的男女之情,而是一種父女之情的變態發展化。正如《心經》中的許小寒與許峰儀,生活中缺少母愛,把所有的依賴之情加于父親身上,久而久之,情感注入過多便變了質。豆蔻之初,她便有著對愛欲的追求,而后漸漸迷亂其中。在這個過程當中,作為父親的許峰儀并沒有過阻止這段“不正常不健康的愛”,潛意識里他不愿以父親的身份對待小寒,因著欲望和本能,選擇與她共同沉淪。張愛玲對其語言、動作的描寫,在字里行間透露出那些埋藏在人物內心的秘密。“我誰也不怪,只怪我糊涂了”、“仿佛給火燙了一下,掉過身去,不去看她”,這些描寫間接的表現出一個男性本體對著戀慕自己女兒的情感的縱容,他自己拋卻了儒家道德倫理,讓女兒成為他和許太太情感消滅后的“精神上的慰藉”,然而最終還是壓抑了所有的情感,桎梏在了現實里,他選擇了逃避——與許小寒有七八成相似的段綾卿搞婚外情。關于小說最后的結局,張愛玲文中有著很多伏筆與鋪墊,許峰儀第一次見到段綾卿就說二人十分相像,而后小寒亦把綾卿作為自己的替代介紹與龔海立。故后來許峰儀與段綾卿之間的婚外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許小寒對于父親的愛想來并非一種純粹的男女之愛。“女人對于男人的愛,總得帶點崇拜性”,小寒表明自己對父親是崇拜的,殊不知她的愛有可能就是建立在這些基礎上。父親許峰儀,家道振興,溫存風趣,乃是當時社會成功人士的典范,是所有女人可依賴的對象。在這里,許小寒消解了他作為一個父親的身份,而是純粹把他看作一個具有身份地位的男人去崇拜依靠。到了極端以后,小寒自然地以為是愛。但這并非兩個純粹的個體之間的愛情,而是一種極端而扭曲的情感。她會占有,她會因此變得內心陰暗,她會變得倔強執著。“籬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滿心只想越過籬笆去,那便還有一個新的寬敞世界。”但是“誰想到這不是尋常的院落,這是八層樓上的陽臺。過了籬笆,什么也沒有,空蕩蕩的,空的令人眩暈。”許峰儀是藤,躲開她又怎樣?而那個矛盾爆發的夜晚,“她決定去找綾卿的母親。這是她最后的一著。綾卿告訴她······”小寒的執著與單純,細想來有些令人生畏,她對父親的愛簡直是近乎自戀的自信,近乎癡狂的占有欲,仿佛一切在她手中。這樣具有現代主義色彩的人物心理與意識的描寫在《心經》中有很多,尤其關于小寒,整個小說亦是以小寒為敘述角度,更為直接地呈現小寒個人的意識和心理狀態,將表層的生活故事引向深層的 “心理現實”。從而引發讀者對人性本能中的欲望與社會中的倫理關系思考,和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異化的考慮,或者僅僅是對一個個體與社會屬性的思索。
故事的最后,小寒是失敗的、悲劇的,與母親的較量失敗,向父親的索愛失敗,與世俗倫理的斗爭失敗,想擺脫命運悲劇性的失敗。也許她的命運從生來就帶有著悲劇的色彩,她的作者張愛玲試圖以她來闡述人性哲學,而她就是注定了的悲劇命運,一如古希臘悲劇人物一般。
繼續深入命運的注定一說。母親的惻隱,使她躲過了過繼給三舅母的命運。母親的疏離,父親身份的消解,她和許峰儀有著日久生情的原始條件。父親許峰儀的身份地位滿足了一個少女對男性所有的渴求,她實在是難以逃脫愛上父親的命運。命運為她編織的牢籠,內心無力打破的魔障注定了她的悲劇。張愛玲大概以“原欲”的目的寫了這篇小說,情欲,肉體,盲目,掙扎,痛苦藏在每一字句里,她所想在小說中表達當是人性中欲望對人的影響操縱是人無法躲開的命運。而這欲望往往是丑陋骯臟對人性的發展有著消極的副作用,它改變人的氣質性格,異化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這一點,在張愛玲《傳奇》、《金鎖記》等其他的小說中也有著體現,左右不過是人看不透玩不過逃不開的命運。
張愛玲之文“蒼涼而悲壯”,這與她對世間的看法不無干系。她冷峻消極的眼睛打量著世間萬千,轉化為筆下種種不完滿而暗黑的世間萬象。她不同于魯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后往往能提出一個療救的方法,她只想借悲劇之手呈現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就如《心經》,揭露出被人性之中的欲望操縱是每個人逃不開的命運。而戲劇理論家阿·尼克爾說過:“所有偉大的都是提出問題,而不提供解決問題的方法。”在這個意義上來說,張愛玲是個偉大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