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的氣候與我家頗不相同,但在某些時候總會突然想起家來。在四月特別晴朗干燥的中午,走到樓下時,會想到春耕時熟透的酸酸甜甜的覆盆子,在田埂上,山林間;夏日的清晨也會想到小時候暑假的下午,搬一張藤椅到楊樹下做作業,燥燥的夏風拂過,楊樹葉嘩嘩響,配上不停歇的蟬鳴;秋天就想起秋忙時特別高特別藍的天,紅黃綠交錯顏色特別豐富的山林。冬日,當然也會想起故鄉的雪。
這些年下雪即化,漫山遍野白雪皚皚的日子早已不多見了。但少年時,一到冬天,開始下雪時,從起始雨夾雪、小雪,不過片刻就是鵝毛大雪,大概也就一上午的時間,出門看時,遠山田野院子白茫茫一片,小孩與狗,都可以出門撒歡了。
小時候我家養過幾只狗,但每只狗最后都不知所蹤。我記得最后一只是大黑狗,名叫黑靈,好像是我姑姑取的名字。黑靈的具體事跡早就忘記了,總之是只很得人心的狗,我們家所有人都喜歡它。它失蹤那年雪下得特別大,除夕前一天發現它不見了,家里大人都出門去找它,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到過年那天都沒有找到,自然年也沒有怎么過好。那時候我年紀應該很小,為什么會記得這件事情我也是不知道的,大概因為是過年,平時都是歡歡喜喜的,就這一年因為這件事,家人都不太開心,顯得特別不尋常,這么多年過去了,腦海中一直留著當日大人們出門尋找它時天地間一片白茫茫的樣子。從那年后,我家再也沒有養過狗了。
我對冬天的感情很復雜,沒到冬天時,想著冬日清寂的美,一心向往,到了時,因為體質畏寒又恨不得快點度過。關于冬日的冷,記憶最深的是,應該是高三那年。因為高三的原因,寒假放假比往年晚,進入臘月,越來越冷,我們那里又沒有暖氣,只能硬捱。我冬天手腳容易冰冷,右腳小指在那時候凍傷了,到后來腫得紫亮,晚上睡暖和后癢得鉆心,早六點起床到晚九點坐在教室里,很快腳就冰冷,動一下又疼得鉆心,到后來走路都一瘸一拐的。好容易考試完回家,我媽心疼得不行,找村衛生所的醫生看了看,說是再凍一段時間就要凍到骨頭了。醫生給我敷了厚厚的黑藥膏,包扎了一周,凍瘡破了也就慢慢好了。但右腳小指至今還留著疤,骨頭有點突出,好幾年一到冬天就隱隱作疼。這些年冬天暖和,才漸漸好了。現在想想那時候也是傻,明明有校醫室偏要自己忍著也不去,大概是真的很怕跟陌生人打交道的緣故。
小時候冬天還是歡樂的,雪下得久,很快屋檐就結出長長的冰棱。拿著棍子將冰棱一根根敲掉,看著它掉在地上碎成一段段,就很開心地去敲下一根。再有放在院子的水缸,早起結冰,午間開始融化成一塊塊浮在水面,拿出來玩到融化或者好幾個小孩一起拿出來摔在地上,就會莫名開心得又跳又笑。非常皮的小孩子喜歡點燃炮竹,趁大人不備,扔到缸里或者雪堆里,炮竹炸開時冰水雪炸得到處都是,然后被大人呵斥一通,他們卻嘻嘻哈哈樂此不彼。
還有清晨去學校的路上,穿著雨靴,專挑別人沒有踩過的雪,雙腳微微張開成八字形走出長長的一條,看起來就像拖拉機碾過的痕跡。小學時男生女生都十分熱愛這個游戲,甚至跑起來去搶路兩旁沒有被踩過的雪道。因為沒有暖氣,家里怕學校冷,早起的時候都會給孩子備一個烘籠。說是烘籠,其實就是一個帶柄的瓦缽,里面埋著木炭,蓋上一層火灰,讓孩子拎著去上學。有些男生,不知道從哪里弄來吃的,下課的時候將烘籠拿到課桌上,撥開火灰,在上面放一個鐵蓋,把吃的丟在上面加熱。一群人圍著課桌,等著看他弄熟。除了吃的,小孩子還熱衷在烘籠中烤各種東西,烤水果也是有的。
到臘月里,農事皆歇,除了生意人,大部分都開始閑下來。這時候圍著火盆烤火聊天就是日常消遣了。有些人家專門留一間小小的房間,平時放些雜物,冬日專門用來烤火。正月里來客人,女主人在廚房做飯,男主人就招待客人在房間里烤火聊天嗑瓜子兒,也可以在火盆旁支張桌子打打牌?;鹋柰ǔ7旁诳繅?,房屋也不高,火盆正上方的屋梁上吊個鉤子,鉤子上掛一壺水,燒水超方便。有時候也會丟幾個紅薯在火盆邊,烤給小孩吃。小孩子們則在外面瘋跑玩玩雪,弄濕了衣服或是冰涼了手腳,就鉆進屋里,往火盆旁一蹲,烤暖和了繼續出去玩。
有一段時間我立志要做一個女文藝青年,冬日黃昏的時候,在天黑透之前,站在門前,看著最后天光照射下顯得白慘慘的水泥路,對面是黑漆漆的山林,遠遠的有些歸家人聊天的聲音,心中十分寂寥,還會默默地遣詞,想幾句酸詩,覺得自己就被黃昏時分著魔時刻擊中了。其實黃昏時的雪是很美的。太陽下的雪白得發亮,微暖的光照在光禿禿的楊樹和蒼蒼的松樹上,偶爾有大鳥飛過,冷得生動活潑。但到黃昏時,斜陽落在雪上,泛點藍,似乎不愿舍離最后的溫暖。
最驚喜的時候,是每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冬夜冷到骨頭縫里,吃完飯早早鉆進溫暖的被窩,聽著呼嘯的北風,似乎刮了一晚。早起打開窗,哇,對面的山已經全白了,雪還在紛紛的落。這時候覺得,哎呀,圓滿了,心總算落地,好像可以按部就班開始過一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