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這個題目時,我的內心不免一驚,我無法說清我為何有這樣的意動。你相信下意識嗎,下意識其實是早就久儲于心,一朝迸發,便自然而然。
長時間穿梭于山水之間會有兩種情況,要么對周遭的山水看得越來越清晰,要么迷惑于山水中而不能自拔,顯然,我是屬于后者。每天往來于城鄉之間,常常感動于那一抹黛影,無論晨光夕照,無論春風秋雨,如洇染后的水墨,濃淡相間,怪不得漂流至此的旅人把這兒的山水形容為"百里畫廊"。
幾天前,我從山中來,帶來一枚被歲月風霜浸染透了的楓葉。反復翻閱著這幀楓葉,葉莖紅嫩,葉脈微黃,五角楓的葉緣經霜后有焦黑染過,舒展開來,如手電光照過童兒的手掌,熱烈、紅嫩、多肉。置于案頭,與菖蒲、青苔、秦磚、宋硯、筆墨、印章、茶具、火爐一起,成了我案頭的清供。
一個人走向山中,仿佛與群山有約,一切都是最精巧的安排。冬日的寒山蒼翠,草木并非木葉盡脫,很多的樹木依然蔥郁。整個山中的景物,似半透明的紙,朦朧中透出些往日難得一見的靜美,陽光從樹隙中透出,照在積葉的叢林,斑駁而零亂,與秋日相較,多了份沉靜,少了些空明。楓葉如火后未燼,繼續著她絢爛的風姿,遠遠望去,與青翠的群樹相雜,構成多姿多彩、花團錦簇的冬山形象。一些登山者與旅行者投來驚羨的目光,更多的是用手機或像機留下難得的印記。"但愛金秋十月天,楓葉如花醉如眠。為恐路人賞不足,且將歲華再延年。“也許北國早已是冰天雪地了吧,這兒還依然是一片爛漫秋光。
幾乎無風,所以云靄輕浮,半依山岫,靜立不動,像農人的曬秋。林間少有蟲鳴,往日的鳥兒也不知躲到哪兒去了,沒見蹤影,亦無鳥音。此時獨處,倒是個好事。靜中落葉紛披,輕盈自在,腳踏層林,窸窣作響,有一種步入時光隧道的感覺。山徑邊苔蘚淋漓,古人的石刻靜靜地躺著,從先秦到唐宋,從元明到民國,或行或楷,或句或章,各抒已見,異彩斑斕,煌煌一部巨史,巍巍千年華章,靜心駐足,如晤先哲。遠處有水流聲傳來,愈覺清靈而自在。此時的我,很想靜坐下來,寫一封長信,像二哥那樣告訴三三,不辭絮語,婉婉道出山中的一切,人、物、景、境,融于一體,隨意安詳。
我會對你說,每于靜處,便想起了你,這幾乎成了一種生活習慣和心情向往,此時要是你在的話,一定攜你共享這無邊無際的空曠與愈念愈深的依戀。我幾乎邁不動步子,只能倚樹望天,獨對孤芳。明明近在咫尺的云霓,卻無法掬一捧在手,古人截云裁衣的想法也實在太玄虛和空幻了。好笑。
多少年來,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好孤寂的人,常常于孤寂中享受觀察、沉思、迷幻和妙想,我喜歡在孤寂中書寫、思考和靜讀,更愿意在孤寂中不斷地繼以文字和吟哦,但自遇見了你之后,更愿意以一種心的訴說,告訴你山中的一切,包括這段靜美流深的時光。當然,也愿意傾聽,那是一種平等、自由、懂你的會意與互動。這樣的對象可遇不可求,也許一生的期待終是個虛無,也許此生冥冥中早已注定,需要經歷和磨難,等待與機遇,終有一次,便是永久,也許這就是宿命。今天我又在孤寂的時候,在山中,在層林盡染的冬日,在白云與天籟之中又想起了你,想起了和你一起的訴說與傾聽。
回來的路上才感覺到:重新鋪就的柏油路面顯得特別干凈、平整,行車也愈見輕快,車內低回地流淌著巫娜的古琴曲《山野閑居》的旋律。三三兩兩的村人喜歡趁著晴午時光,曬出他們的衣物和被衾,聞著帶有陽光味道的被衾入眠,夢也是香甜的。一些村人或蹲或坐在墻根下曬太陽,說著與自己或他人相關的話題。我湊過去,他們讓出椅子,泡一杯新制的菊花茶,讓身子曬得暖暖的,融融的,感覺尋找到了多年前的舊時光。憶起舊時光的還有:和村人一起午餐,大盆盛著的蘿卜燒肉、經霜后的大白菜和鐵鍋煮飯的鍋巴香,一頓飯下來,渾身發熱,滿口留香。此時的我,不由想起去年寫在門上的四個大字――歲月靜好。
一次我在攝影家范鐵芳先生所攝的春山圖中題寫以下的句子:遠山春色畫圖難,亦真似幻夕陽殘。常愛家山無俗韻,一抹墅影碧中看。很顯然,作為山人的那份滿足與自豪溢于言表。其實不管春山秋山,夏山冬山,一年四季,各呈異彩,自領風騷。
有時作個山人,隨緣地走走山徑,看看山景,比坐在書齋中靜讀要來得輕爽。山是一本流動的書,既是讀她的春夏秋冬之境,也是讀她的千年縱橫文史,讀她的高大與積厚,也讀她的夢幻與迷離。讀山更是讀人,讀他人亦是讀自己。這樣,一年年下來,山,越來越老而蔥郁,我,越來越華而滄桑。
讀不盡的千年青史,看不透的深淺丘壑,"美,才是真正的帝王,天、地不過是左右大將軍。"一千年前的某位圣哲早已把那首名言釀制成一壇老酒,放在那兒,讓后人去味,教后人慢慢的嘗: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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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 ? 2017.12.12
載2018.3.8《九江日報》七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