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小言,純屬虛構
chapter9 離鸞(1)
茶色的玻璃窗推開了半扇,細碎的雪花從虞紹珩面前飄搖而下,呼嘯而來的救護車沖開了驚惶的人群,他抬腕看表,七分鐘,每個環節都剛好合拍,許蘭蓀會被送進中央醫院,急診的值班大夫在做足搶救程序之后,開出一張急性心梗的死亡證明。
他默然看著鳴笛遠去的救護車,不過片刻,樓下的街市便恢復了平靜,方才的一切,仿佛觸地而融的雪花,了無痕跡。他似乎也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樣難過,只是胸腔里有些悶悶的濕冷。
虞紹珩從另一側的樓梯出去,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在街上兜了一陣,一眼看見凱麗的招牌從窗外閃過,便掉頭停了車。店里的領班隔著玻璃轉門就瞧見了他,笑容滿面地迎上來打招呼:“虞少爺,您找我們老板?”
“他在嗎?”
“這會兒沒在,不過晚上這邊有牌局,您……”
虞紹珩搖搖頭,“我不找他,我路過,順便進來喝點東西。”
“好好,您——到樓上?”
虞紹珩看了看店里的情形,見大半臺面都空著,便道:“不用了,我就在樓下待會兒。”
領班連忙把他讓到一個安靜的臨窗座位,上過茶點,又寒暄了兩句,才退開。正落雪的天色陰沉沉的,玻璃上蒙蒙一層水霧,模糊了街景。虞紹珩挖了一勺朱古力蛋糕含在嘴里,讓那甜中帶苦的綿軟慢慢化了,許蘭蓀出事的消息今天應該還不會傳到虞家來,明天就差不多了。這內里乾坤父親想必早就知道,卻不知道會不會告訴母親。自己這個做學生的如何反應,也須拿捏好分寸,太冷太熱都不好。至于許家,別人大約還好,只是許老夫人和蘇眉,一個是白發人送黑發人,一個新婚未幾便死了丈夫,少不了都要傷心一場……
他呷了口檸檬微酸的溫熱紅茶,盤算著接下來許家給許蘭蓀治喪,必是在許家老宅,不會在東郊,正好哪天蘇眉不在,他好著人去拆了之前安在東郊小院的監聽設備。他一陣公事一陣私事的忖度,只管望著窗外出神,忽然覺得有人走近,轉眼看時,正是葉喆。葉喆身上的大衣還沒脫,肩上薄薄落了層雪花,虞紹珩見了,脫口道:“外頭雪這么大了?”
葉喆聞言,卻是訝然一笑:“我進門的時候就看你瞧著外頭,我來了你也沒聽見,還以為你專心看雪景呢……你想什么呢?”
虞紹珩笑笑沒答他的話,反而問道:“你下班這么早?”
葉喆眨著眼道:“我今天早飯都在部里吃的,可不得早點下班嗎?哎,你前幾天人影都見不著,怎么今天這么閑?晚上魏景文他們過來打牌,你一起玩玩兒?”
虞紹珩搖頭道:“你們輸贏太大,我輸不起,也不敢贏。”
葉喆笑道:“其實我也懶得打,一上桌沒個二十圈下不來,那你晚上干嘛?我跟你玩兒去?”
虞紹珩想了想,道:“上回在如意樓,我嘗著他們的酥皮點心不錯,要不咱們去給那胖丫頭捧捧場?你這位‘紅顏知己’大鼓唱得確實不錯。”
“成!我也有日子沒見她了。”葉喆話答得干脆,剛轉身要走,忽又站住了,回過頭來摩挲著下巴對虞紹珩道:“……我說你不會是看上她了吧?”
虞紹珩忍笑道:“不知道兄臺肯不肯‘割愛’?”
葉喆抽著冷氣倒退半步,拱手朝他一揖:“佩服。”
櫻桃聲音脆響,說起話來一個人能熱鬧過一屋子人,葉喆打量著她,忽然皺了眉:“丫頭,這么舊的衣裳也穿出來見客,是有人欺負你刮你的錢嗎?”
櫻桃樂正顛顛地布菜燙酒,聽見他問,咧嘴一樂:“哪兒能啊!早上菊仙姐埋汰我又胖了,我特意翻出來前年的衣裳穿給她瞧的。”說著,煞有介事地拽了拽緞面短襖的衣擺,“我還瘦了呢!”
虞紹珩原是為了散心取樂來的,可是櫻桃的大鼓書一停,他變發覺自己的心思仍轉在許家的事上,由許蘭蓀想到蘇眉,跟葉喆搭著話,又由蘇眉想到了唐恬,也不知道她的作業寫出來沒有,便隨口問道:“那位唐小姐后來還‘光顧’過你們這里沒有?”
只見櫻桃撲哧一笑,“來是來了,不過幸好沒‘光顧’我們如意樓。”說著,笑嘻嘻地瞥了葉喆一眼,“連累葉大少爺后怕了好幾天呢!”
葉喆拿著筷子在她手上敲了一記,對虞紹珩道:“那小油菜就是個攪事精,你下回要是在許先生家里碰上她,讓許先生也教導她兩句,好好兒在學校里念書,別到處亂跑,沒事找事……”
“您這話可不對。”櫻桃笑呵呵地打斷了他,“連菊仙姐都說這位唐小姐是個‘俠女’呢!”
她這樣一說,虞紹珩倒來了興致:“怎么了?”
“前些日子斜對過巷子里的翠晴閣從碼頭上買了個小丫頭,估摸是被家里壞親戚騙賣的,小姑娘撒瘋打滾不認賬,被老板打了一頓關起來餓飯,大冷的天兒,嘖,怪可憐的……”櫻桃是自幼學大鼓養出的習慣,大事小事演說起來都繪聲繪色,“那天唐小姐來我正好碰上,她還穿了身男學生的衣裳,可一打照面兒我就看出來了。嘿!除非是瞎子,要不然,誰都瞧得出她是個女人。我這頭兒去給葉少爺打電話報信兒的工夫,她人就沒了影兒,誰知道葉少爺不在,連累我也錯過了一場好戲。回來就聽見翠晴閣的艷芳姐在那兒跳著腳罵,說是不知道怎么的,他們關在后院兒的小丫頭被個扮成男人的姑娘弄跑了……可不就是唐小姐嗎?”
虞紹珩這些天都心事重重,此時聽得開心,撫掌笑道:“這小姑娘不簡單。”
“不簡單?”葉喆把筷子往桌上一撂,“她是太簡單了,這種地方是她一個小姑娘能瞎攪和的嗎?這回的事兒,連她上一回撞上咱們,就是運氣好!要不然,怎么死的她都不知道!”
櫻桃見葉喆一臉氣急敗壞,捂著嘴直樂:“咱們葉少爺是沒趕上英雄救美,腸子都悔青了。”
三個人說說笑笑,虞紹珩興致頗高,又叫了珍繡來彈琵琶,消磨了半宵方才和葉喆告辭。櫻桃送他二人出來,葉喆敞著大衣一經夜風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連忙擺手叫她回去:“丫頭,別送了,你們屋子里頭太熱,出來著了風,可沒人伺候你。”
櫻桃甜甜一笑,站住了腳,“葉少爺,您好走,得空兒您再來!”
珍繡涼涼瞥了她一眼,亦甜笑著揚聲道:“葉少爺真是憐香惜玉。”
葉喆一聽,回頭便道:“珍繡兒,你菊仙姐怎么教你的?還有沒有規矩了?”
珍繡面上一紅,臉上立時就掛不住了,站著也不是,出來也不是,虞紹珩一笑,扯著葉喆下樓,“一個青樓小倌,你跟她置什么氣?”
葉喆笑道:“端得跟個千金小姐似的,慣得她。”口中說著,一腳踏在結了冰的路面上,微微一滑,他反手便拽住了虞紹珩。
虞紹珩見他腳下打滑,面上的笑容驀然間滯了滯——他下午在凱麗喝茶的時候,許蘭蓀出事的消息就該通知到許家了,那時候還下著雪,蘇眉自己一個人從東郊進城,也不知道要怎么走。
虞紹珩這一點擔心卻是多余了。
許蘭蓀人還沒送到醫院就已然不治,護士從他行李箱里翻出的卻是幾個出版社編輯的名片,照著上頭的電話打到出版社,出版社又把電話轉到了陵江大學,接電話的人聽說是許蘭蓀急病進了醫院,又找不到他新家的電話,只好通知了和他相熟的匡棹波。匡棹波既是許蘭蓀的多年好友,又是蘇眉的舅父,一聽說許蘭蓀出事,立刻便讓夫人到東郊去接甥女。
醫院電話里說的是“病”,匡棹波印象里不記得自己這位師兄有過什么頑疾,一路趕到醫院,雖也焦急,卻并未往壞處想。不料一到醫院便是這么一個局面,呆了好一會兒方才反應過來,待看到許蘭蓀遺容,更忍不住,瞬間滾出兩顆熱淚。強抑著胸中的驚愕悲痛,聽醫生護士簡略說了下午接許蘭蓀入院的經過,反復說了幾句“他從前沒有這個癥候”之類的話,也只是徒勞。等到醫生提醒他盡快通知許蘭蓀的家人來補辦手續、料理后事,匡棹波猛然覺得事情棘手。蘇眉年紀太小沒經過這樣的事,他既是許蘭蓀的好友,又是蘇眉的長輩,幫手料理原是順理成章。然而,許蘭蓀此番續弦不單和蘇家翻了臉,許家也老大不樂意,如今突然出了這樣的意外,還不知道許家是個什么章程。一邊是白發老母,一邊是韶齡嬌妻,兩下驚聞噩耗,只怕也受不住打擊。許老夫人那里或者得先瞞上一瞞,可蘇眉一會兒就到,瞞也瞞不住了。
匡棹波思慮再三,決意先把許蘭蓀的事告訴他兄長,至于如何告知許老夫人,還是他家里人拿主意的好。他通知過許家,又打電話叫來了兩個許蘭蓀生前的至交,放下電話猶自喟嘆,蘇眉的父親蘇一樵原也是許蘭蓀的好友,只因為一場朋友突變翁婿,反而成了仇人。如今……蘇家且先不提吧!
匡棹波在醫院走廊里來回踱步,忽聽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匆促而來,轉身看時,正是自己夫人拉著蘇眉急急忙忙地趕過來:“怎么樣?蘭蓀沒事吧?”
匡棹波一遲疑,蘇眉的臉色就變了:“舅舅,蘭蓀他……要緊嗎?”她見匡棹波仍是猶豫不決的樣子,忙道:“舅舅,你放心,我是大人了,他有什么事你直接跟我說就是了。”說著,把手里拎著的提包放在了近旁的座椅上,“他自己不能打電話回來,我就有準備了,他是要做什么手術嗎?”說罷,還勉強對匡棹波笑了笑。
匡棹波見她一雙柔潤的眸子定定望著自己,面上故作輕松,可攥在身前的雙手卻泄露出壓抑不住的焦灼。他無奈之下,只好朝匡夫人望了一眼,他二人多年夫妻,丈夫一個眼神,匡夫人便知道事情不好,走到蘇眉身邊,扶住她的手臂,溫言道:“黛華,到了醫院就不用急了,我們坐下,聽你舅舅慢慢說。”
蘇眉見他二人這般態度,愈發覺得許蘭蓀病勢危急,可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著急,自己這個做妻子的更不能亂了分寸,當下便挨著舅母坐下,靜等著匡棹波開口。
匡棹波知道待會兒其他人便也要到了,許蘭蓀的事對蘇眉實在是不能隱瞞,只得盡量平靜開口:“黛華,蘭蓀他……已經走了。”
卻見蘇眉輕輕“啊”了一聲,半是愕然半是困惑地望著他:“他去……”她脫口想問“他去了哪里”,可是腦子里又消化了一遍匡棹波的話,只覺得她此刻想到的意思絕不會是匡棹波的意思,可是……
“舅舅!”蘇眉的視線落在身畔的提包上,腦海里的念頭和口中說出的話似乎都在各行其是,“我給他帶了換洗的衣服,還有書……他本來說今天從華亭回來,我還以為車晚點了……”
匡棹波一時不知如何答話,不得不再一次求助地望著夫人。匡夫人聽丈夫如此說,也正自震驚,此刻看著甥女呆呆坐著語無倫次,正要找話相勸,卻聽一個護士走過來詢問:“許蘭蓀的家屬來了嗎?辦一下手續。”
蘇眉條件反射的站了起來:“是要住院嗎?”
那護士打量著她年紀甚小,便猜度她是許蘭蓀的女兒,遂道:“你是他女兒嗎?你家里大人來了沒有?”
蘇眉一愣,胸中忽然騰出一陣無名火:“許蘭蓀是我丈夫!我丈夫呢?他怎么樣了?”
那護士被她頂得也是一愣,想著她家里突然碰上喪事,心情不好也在情理之中,便道:“那你來辦下手續吧。”
蘇眉仍是直直看著她,一動不動,匡棹波忙道:“我來吧。” 他正要跟護士走,不防蘇眉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舅舅,蘭蓀呢?”
匡棹波只好對護士道:“麻煩您先等一等……”
“好吧。”那護士見狀搖了搖頭,只臨去時又忍不住多看了蘇眉一眼。
匡棹波輕輕拍著蘇眉的手,低聲道:“黛華,蘭蓀是下午從車站出來,突然發病的,大夫說是心梗,可能是他近來忙著寫文章,熬夜的緣故……你難過,就哭一哭吧。”
蘇眉慢慢放開了匡棹波,面上仍是茫然,眸光閃爍了片刻,卻并沒有哭,只道:“蘭蓀呢?”
匡棹波默然推開了身后病房的門,門邊的一張病床是空的,另一張卻擋了簾子。匡夫人挽著蘇眉進來,小心留意著甥女的神色,只覺得蘇眉的呼吸漸漸重了。
她把手臂從舅母懷中輕輕抽了出來,抬手要去撩那床簾,卻又僵在半空,像是要從半空中捕捉什么,卻只留下一個虛無的姿勢。
匡夫人心里一疼,鼻尖已經酸了:“黛華,或者,這邊的事情先交給你舅舅,你就不要……”
蘇眉轉過頭望著神情悲肅的匡夫人,面上也漸漸有了哀色,“舅母,我沒事。”
虞家人口多,加上虞夫人沒有早起的習慣,棲霞官邸的早飯經常從早上一直開到中午,紹珩許久沒在家里過周末,趁今天休息,便老老實實陪著母親喝早茶。雪后初晴,碧空如洗,日光在骨瓷杯碟上的描金邊緣流動著細碎如水的耀目光芒。母子二人正閑閑談天,忽然有婢女過來通報:“夫人,匡夫人電話。”
“說什么事了嗎?”
那婢女搖搖頭:“沒有。”
見母親起身去接匡夫人的電話,虞紹珩也跟著站了起來,心里如有懸石落地,他不動聲色地端著茶走到窗邊,佯看外頭冬樹掛雪的景致。果然,一會兒工夫,母親再回來時,眉尖已顰到了一處:“紹珩,你老師……許先生過世了。”
虞紹珩一愣,詫異地看著母親:“怎么……是出了什么事故?”
“歐陽說是他昨天從華亭回來突發了急性心梗,人還沒送到醫院就……”匡棹波的夫人復姓歐陽,和紹珩的母親是多年好友。
虞紹珩猶自驚訝不已:“……沒聽說許先生有這個癥候啊?”
“歐陽也這么說,人有旦夕禍福……”虞夫人幽微一嘆,思量著說道:“紹珩,許家現在正是忙亂的時候,你歐陽阿姨說她陪著許夫人在中央醫院,你先過去打個招呼,看有沒有什么要幫忙的。”
母親這句話,正是虞紹珩等了一早上的,他一聽,便語帶沉痛地應道:“是,我這就去。”剛走到前廳,卻見父親正從樓上下來,笑微微地問道:“你如今倒比誰都忙,這是去哪兒?”
虞紹珩連忙正色跟父親回話:“許先生病故了,母親吩咐我先去探望一下。”他說罷,只見父親亦是面露驚愕:“什么時候的事?你老師抱恙,我怎么沒聽你說起過?”
“是昨天的事,剛才歐陽阿姨打電話來告訴母親的,說是急性心梗。之前也沒什么征兆,上次見面時候,許先生還好好的。”虞紹珩一邊說,一邊著意打量父親的神色,只見父親面神情沉穆,吁嘆著說道:“……你們這些小孩子不留心罷了。你老師嗜書如命,熬夜是常有的事,你前頭那位師母就埋怨過他不懂得作養身體。這幾天天氣冷,他自己不在意,你們也不懂得……”說著,搖了搖頭,“算了,你去吧!回頭我和你母親也要去許家致哀的。”
“是。”虞紹珩咂摸著父親的話從家里出來,不由佩服父親老道,兩句話輕描淡寫,又是“前頭師母埋怨過”,又是“這幾天天氣冷”,許蘭蓀這病雖然來得急,但卻是“積勞”所致,早有前因;至于“你們這些小孩子不留心”云云,明說的是自己,暗里捎帶手又把這事往蘇眉身上栽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