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父農場·第十五篇丨人類公敵

目 ? ?錄丨《夸父農場》

上一章丨 ? ?自新大陸


那時刻永遠逝去了,孩子!

它已沉沒,僵涸,永不回頭!

——雪萊

兩架紅色的戰斗機隱沒在云海之中,就像是兩尾海豚躍出海面,留下兩道優美的弧線便轉瞬即逝。我沒有聽到歡呼聲,但是年輕的士兵們已經情難自抑的奔跑到窗戶之下,翹首以盼,期待著它們的再次現身。

每個人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也不敢相信其他人的眼睛,如果不能再次確認戰斗機的存在,誰又敢確定,剛才出現的不是集體幻覺?

云海歸于平靜,新大陸上根本看不到云層是否在翻騰,我們就像是一群被狂風驟雨折磨了一個月依然毫無收獲的捕魚船水手,靜靜的等待著大網的最后一撈。

“是……是敵人嗎?”一個白人男孩聲音顫抖,但是這種顫抖絕非來自恐懼,他期待著別人來否定他,他期待著事實去否定他!

“是朱雀Z13……”樸信武左手緩緩摘下了頭上的軍帽,右手的袖口抹掉了眼角的淚水,“孩子們,我們找到祖國了!”

話音剛落,十余架朱雀Z13沖上云霄,像是鳥群一樣翱翔在新大陸上方的穹頂上方,噴氣轟鳴,恰似雷霆。

這一刻,所有人都沸騰了,士兵們摘掉了帽子,脫掉了上衣,向天上的飛機揮舞著手臂和衣服,有些人還奔跑出去,高聲呼喝著,金字塔里瞬間熱鬧起來,塔下的廣場上,聚集了很多年輕士兵,他們擁抱著,哭泣著,縱情嚎叫著。

我和張頌玲抱在一起,此時此刻,任何言語也無法形容這種激動的心情,歷經如此多的磨難和艱險,我們終于找到了祖國,找到了人類。就連被捆在地上的大河原樹也把脖頸挺得僵硬,像一只剛下鍋的大俠一樣掙扎著,口中哀求,“讓我看看……扶我起來,讓我看看……”

只有櫻子看了他一眼,眼神依然平靜。

無線電中一陣沙沙聲,緊接著,一個高昂的男聲清晰傳出來:“我們是利莫里亞空軍第四飛行大隊,請說出你們的身份驗證信息?”

樸信武握住話筒,緩緩回復道:“我是空軍第七飛行大隊13團6營樸信武!船上的人大部分都是純種人,小部分是AI,但并不危險,局勢已經被人類控制。”

那聲音靜了數秒,“身份識別無效,空軍第七飛行大隊是一個并不存在的番號,請提供準確的身份驗證信息,否則我們將發起攻擊。”

“我們是戰俘!”

“戰俘不是你們的身份驗證信息!”

我從樸信武手中搶過話筒:“我們是從AI政府逃回祖國的人類,我們的船上有幾千人……”

對方卻冷笑一聲:“圖靈測試在三十年前就已經對你們這些家伙無效了,如今戰事膠著,我們不相信這些鬼話,營救你們的人,一定留給你們了身份驗證信息,否則我有十足的理由相信你們是AI,或者敵人的間諜,你們還有最后15秒的時間,我再問你們一遍:身份驗證信息是什么?”

在我們通過無線電與那個人對話的時候,有更多的戰斗機從云海中飛出,像是一群蒼蠅圍著腐臭的尸體,從各個角度封鎖了新大陸可能逃脫的方向。只需要一個命令,新大陸的穹頂再堅固,也撐不住它們同時發動的火力進攻。

我低頭看了一眼大河原樹,他嘴角流著血,可眼睛里依然流露出不解的恐懼。“什么信息……并沒有驗證信息……”

他的話令我大腦里一片空白,我又看向了張頌玲,看向了樸信武,看向了房間內每一個剛才還喜極而泣的士兵,如今,每個人的眼睛里都是一種靈魂被抽干的空洞。

無言,但心中卻全是同一個疑問。

“請說出你們的驗證信息。”他的聲音陡然冷酷,“這是你們最后的機會!”

“我申請談判!”我向話筒吼道,“我們真的是人類,請相信我們!”

“你們已經沒有機會了!為了利莫里亞大陸,為了人類的種族,我們不能冒險,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接觸,我們只相信驗證信息!”他停了幾秒,“準備……”

“最后的晚餐。”一個聲音冷靜的說道。

無線電安靜了幾秒,“請再次確認。”

“最后的晚餐。”櫻子又重復了一次,見我正回頭看著她,朝我淡淡一笑。

時間仿佛被櫻子的語言凍結了。每個人都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保持著櫻子說話之前的動作,看向櫻子的眼睛里全是懷疑,而望向天空的眼睛又皆是恐懼。

十幾秒的時間仿佛過了十幾年,當無線電里的男聲回復“驗證通過”四個字的時候,我恰似經歷了一次輪回重生,張頌玲的手已經完全被我手心的汗浸濕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汗蒸的潮氣。

士兵們自然不知道姜慧相貌的櫻子是什么身份,但是了解櫻子的人卻沒有因為“驗證通過”而興奮,張頌玲看著我,我看著櫻子,還沒等我問出心中的疑問,無線電里的男聲接著道:“歡迎回國,陸軍即將接管你們的母艦,請不要做任何抵抗。”

紅色的戰斗機以從穹頂中心分別向兩側飛去,像是一群紅色的海燕撲通撲通的扎入了云海之中再也不見。金字塔下的廣場上忽然打開一個二三十米寬度的通道,兩隊全副武裝的士兵持著槍械列隊進入新大陸,先頭部隊已經進入了金字塔,后續部隊則有組織的逐一封鎖了保障廳、財務廳、交通廳、教育廳等各個部門。

沒用五分鐘,一隊身著灰色迷彩軍裝的士兵來到了金字塔頂端,當先一人看起來不過二十歲,一臉的機警,他確定我們身上沒有武器之后,才下令身后的士兵將槍支放下。

“我是利莫里亞陸軍203機動部隊隊長趙仲明,現在奉命帶你們的負責人進入利莫里亞了解情況。”他濃眉毛下大眼睛從我們身上逐一掃過,目光在大河原樹的身上略作駐留,又看見了地上躺著的櫻子身體,似乎對剛才發生了什么猜個大概,“你們這里誰是管事的?”

樸信武走上前,“我是新大陸保障廳的廳長樸信武,目前所有的軍隊都聽我指揮。”

“很好!”趙仲明點了點頭,向身后微微一揮手,“暫時委屈了。”兩名士兵拿著手銬走上前,迅速將樸信武拷住。

“你們這是做什么?”我怒道,“樸將軍也不是犯人?”

趙仲明盯著我看了又看,“你是……程復?”

“你認識我?”

“程成司令的兒子,我們又怎能不認得!”他說話的時候,又朝身后一招手,兩名士兵又把我拷了起來,“幾年前,就是因為你,利莫里亞大陸差一點暴露在敵人面前!”

“你憑什么抓我們?”

“這是程序!”趙仲明繞到我的身后,“先配合我們的調查,明白了你們的動機之后,新大陸上的人方能進入利莫里亞。在沒清楚具體情況之前,你們每個人,都有可能是AI派來的間諜。”

忽然,趙仲明胸口發出刺耳的蜂鳴聲,那是一個紐扣大小的圓形儀器,伴隨著蜂鳴,還有一個紅燈連續閃爍。聽到蜂鳴,所有士兵同時舉起槍,對著我,對著房間內每一個人。

“你們這里有AI?”趙仲明用手槍抵著我的后腦,向其他人吼道:“到底是誰?”

櫻子微微一笑:“是我!”

子彈山呼海嘯般的朝著姜慧的身體上打去,嚇得所有人全都抱頭伏在了地上,很快,她的身體就被子彈打爛,體內的電子元件和銀色的金屬支架暴露出來,毫無保留的展現在我們面前。

槍聲驟然開始,又驟然停止,恰似疾風驟雨。

趙仲明謹慎的在辦公室內所有人旁都走了一遍,身前的AI感應裝置再也沒有亮起來,這才將手槍別回腰間。

櫻子一天內“死”了兩次。我想起了她曾說,慧人不會真的死亡,可我心里依然會有感傷,她現在應該又控制了新大陸上另一位慧人的軀體了罷,但愿如此。可是,人類如此的仇恨AI,若將新大陸所有的慧人全部殺死,她還能活下來嗎?

櫻子在二十分鐘之前救了新大陸上所有的生命,可她為什么會知道利莫里亞的驗證信息?

“笨蛋!”趙仲明吼道,“你們帶個慧人在身邊,是想出賣利莫里亞嗎?”他的腳在姜慧裂開的金屬頭顱上狠狠的踢了一腳,“這些家伙,隨時都有可能暴露我們的位置,讓AI軍隊突然出現殺死我們!而你們這群混蛋,就是害死全人類的罪人……這房間里的人全部帶走,一個不留,挨個審查!”

我和樸信武被當先推出金字塔,押上了一輛灰色條紋的裝甲車。上車之前,我回望了一眼金字塔黑洞洞的入口,張頌玲等人還沒出來。

我們被六個人擠在中心,車內昏暗,沒有窗口,僅有兩盞黃燈發著微弱的光芒。我看不到駕駛室的人,但是根據車子的顫抖和失重感,我推測車子一直向下開。大約過了四十分鐘,車子的速度放緩,然后便是幾個轉彎,直至停下。

我忽然想到了大河原樹在回歸的途中,聽著《自新大陸》所作出的那番暢想,不禁冷笑了幾聲。我和樸信武如此,他也好不了多少,不知道他是否有一種剛剛體驗完黑色幽默的荒謬感——迎接他的沒有《自新大陸》和管弦樂團,只有冷冰冰的槍口和大兵。

不管他是否感受到了荒謬,反正我感受到了。

我和大河原樹不同,他想要成為英雄,而我只想回到祖國,活在人類當中,我曾想過,祖國即便再殘破,也是我的家,也是所有人類的家。我不圖富貴,只愿意謀一份能糊口的差事,有一間能和張頌玲一起生活的房子。開始的生活總是艱難的,但我相信,憑著自己的努力和堅持,一定能夠讓她過上溫飽的日子,過幾年,我們再生個孩子,如果人類不和AI發生戰爭,我們無論躲在哪里,山上也好,林中也好,天上也好,海里也好,這一輩子便如此過去吧。

如果政府需要我上陣殺敵,收復人類失去的陸地和海洋,那我也義不容辭。父親的榮耀,母親的呼喚,朋友對我的信任,人類對于生存的渴望……都能成為我去改變這一現狀的理由和動力,我的力量有限,但我愿意為我所愛的一切,奉獻生命,直至死亡。

對祖國的熱愛,應該是每一個人類都會有的共同感情。這種熱愛,是一種渴望得到保護,渴望得到認同的感情,外面的世界危險骯臟,殘暴無情,而祖國對我們的意義,是船的港灣,是鳥的巢穴,是雪的冰原,是夢的歸處……所以無數人,為了祖國的安全奉獻了青春,為了證明祖國的存在獻出了生命,此時此刻,多少想要回到祖國的人,都已經化作白骨,變成了孤魂野鬼,但他們肯定也不會后悔,祖國是一個崇高的信仰,是我們永恒的信念,是我們生存的意義。

然而,我卻覺得眼前的這一幕如此荒謬。

但是荒謬終究會過去,噩夢終究會醒來,不是么?

“程復,你認罪嗎?”

幽閉的斗室,昏暗的燈光,年輕的女孩,可笑的問題。

我十根指頭都在顫抖,左手的無名指和中指,右手的中指與食指,還有血在滴,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它們就會像其他兄弟一樣,在指頭上結一層厚厚的痂。

舌頭上,有一層茶沫的苦澀味道,我眼前桌子上,就擺著一個透明的玻璃杯,杯中乘有300毫升的清水。女孩把水端上來,放在我眼前,卻又不為我打開固定在椅子上的手銬。

“程復,你認罪嗎?”

“我想喝水。”我用喉嚨說道。

“喝呀。”她聽懂了,右手向前讓了一讓,“我又沒攔著你。”

我打量著茶杯和我嘴巴的距離,如果俯身下去,應該可以觸到茶杯的沿壁,如果我的上唇稍稍用力,就能把茶杯朝我的方向挪動幾公分,這樣,我就能用牙齒咬住茶杯,將里面的水灌進喉嚨。

我試著去做,慢慢的俯下身子,盡量慢,只要稍微快一點,我背后被抽打的鞭痕就會無比的疼痛。人類的科技比一百多年前先進了一百多倍,但是刑訊逼供的手段,卻和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的日本、德國沒什么區別。

我的嘴唇越接近茶杯,后背的傷口就越疼,但我知道只要能喝到杯中的清水,就算傷口裂開,再流一天血也值得,還有一公分,一公分之后,我就能嘗到水的味道了……他們已經三天沒讓我喝上一口水了,但他們卻又不會讓我渴死,我體內的水分含量他們通過注射的方式把控著,既不多,也不少,始終讓我保持著一種口干舌燥的狀態。

她將茶杯又向后撤了一公分。茶杯邊沿,多了一個血紅色的唇印。

“你認罪的話,我讓你喝個夠。”她說話的時候,我努力向前竄了上去,然而,她的手更快,這次索性將茶杯拉到了桌上那臺攝像機之后。

“看著鏡頭,交待你的所有罪行!”

我頹然嘆了一口氣,“你問吧。”

她冷笑一聲,仿佛已經打贏了一場大戰,“別耍滑頭,如果再浪費我的時間……”她翻著文件袋里的一摞紙,“對你來說,只是自找麻煩,我不會像他們那么仁慈了。”

她翹起的嘴角像是一把紅色利刃,又在我的后背上刮了幾刀。我相信她所言非虛,這十根流著血的指頭,就是證明她言出必踐的有力證據。

“你因為什么來到利莫里亞?”

“這里是我的祖國。”

“是誰派你來的?”

“我想回家。”

“我們的士兵在外浴血奮戰,你為什么說謊,騙我們沒有什么戰爭硝煙?”

“我沒有欺騙任何人,我只說我看到的。”連續說五句話,我的喉嚨就會火燎似的疼,“我沒有看到戰爭。”

“低級的謊言!”她冷笑一聲,不愿繼續和我就這個問題浪費時間,她的眼神和之前十幾個年輕審訊官是一樣的,那是一種不屑的眼神。

“你說,硅城里還有純種人?”

“我在的時候,還是有的,不過現在可能已經沒了。”

“是一直就沒有罷!”她拍著一摞文件道,“AI和人類共同建立的政府?簡直是荒謬!殘酷無情的機器,能和人類去分享他們的政權?”

“我說的,都是我看到的。”

“我要你說實話!”

“這就是實話。”我無力的垂下頭,“你們所謂的事實,對我來說,才是謊言。”

“簡直是頑固不化!”她按下了面前的一個方盒子,盒子上部立刻出現了一張全息影像屏幕,“他們為了收復陸地所獻出的青春和生命,你是不是也想掩蓋?”

影像的拍攝角度,是一個朱雀戰斗機的駕駛員的頭盔,他的飛機內部被黑煙彌漫著,透過黑煙能夠看到飛機下方是一座黑色的鋼鐵都市,強大的火力從城市中射出來,打穿了朱雀戰機右側的機翼,鏡頭開始天旋地轉,呼呼的風聲傳來,夾雜著飛行員在急切的匯報聲。

飛行員想要駕駛著飛機迫降在城市一側的海面上,可是飛機下降到距離地面1500米的時候著起了大火,他這時候才認識到無能為力的事實,被迫選擇跳傘,可是按下了跳傘鍵之后,座位紋絲不動……

火焰蔓延了到了他身體,他嘶吼著,下墜著,旋轉著……一聲爆炸,屏幕黑了。

我驚呆了,簡直慘烈,可是這場戰爭到底發生在什么時候?

“在硅城,就是四個月之前的錄像!”看得出,她在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關掉了全息影像后她質問道:“你還想掩蓋嗎?我們的英雄犧牲了,然而你卻用一句你沒看見,輕易的抹殺了他們的犧牲?”

四個月前,我應該就在硅城,祖國的軍隊竟然也殺到了硅城!硅城……不對!

“你確定這是硅城?”

她怒視我,眼睛仿佛就要爆炸了:“那一戰,犧牲了我們兩千名空軍戰士,我難道能夠記錯?”

“不對……”我搖著頭,“這不是硅城!我見到的硅城不是這樣。”

“你還想狡辯?”

“我不是狡辯!硅城周圍,被一層濃厚的灰白色霧霾包裹著,這里沒有絲毫的霧霾,所以根本不是硅城!”

“那你的意思是……”她右手五根手指在資料袋上抓出了五道褶皺,“我的未婚夫,用自己的死亡,去制造了一個謊言?!”

“他是你的……”

她眼睛的淚水終于沖垮堤防,“無恥之徒!”她按下了右手邊一個紅色按鍵,一股強烈的電流自我的腳下直貫頭頂。

醒來的時候,是在牢房的床上,一見更為幽暗更為封閉的狹窄房間,墻上沒有窗,門上也沒有窗,甚至房間里連一盞燈都沒有,我只能在床一米的范圍之內移動,手銬和腳鐐限制了我的自由。每次審訊完畢,他們都會把我關進來,關到我已經難以分辨白天黑夜。

被電擊暈之后,我不知道睡了多久,一陣劇烈的頭疼逼得我想要從床上坐起來,可真的嘗試去坐起來的時候,又意識到這真是個錯誤,我拄著床板的十指鉆心的疼,疼得我從床上翻滾,緊接著就是后背的傷疤……

我劇烈的喘息著,直到再次暈了過去。

眩暈,是造物主的善良。

“你的同伙已經招認了所有罪行!”還是那個女孩,被關押了這么多天,我第一回兩次見到同一個人。

“誰?”燈光不強,照得我抬不起頭,只能瞇著眼看著她。

“你就別管誰了,還是好好考慮考慮自己的安危吧。”她冷冷說道,“你的謊言,真是令你父親蒙羞!”

“我告訴你們的……”我重重的強調,“都是我看到的!”

她嘆了口氣,念著文件上的文字:“你和那個叫櫻子的女機器人,是什么時候認識的?”

“很久了,四五個月之前。”

“據我了解,你和她曾經去過黃石公園附近,那段時間,你們都做了什么?”

“這些,我來的第一天就講過,你可以翻閱之前的資料。”

“所以,你承認你和那個女機器人,合作密切咯?”

“這也有罪嗎?”

“這難道不是罪?”她用鋼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這不是通敵又是什么?”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她又接著念道:“期間,你曾經幫助敵人,擊落了我們的一架飛機,這個罪行你應該不否認吧?”

“敵人?印第安人,怎么又成了敵人?”

“根本沒有什么印第安人!”她又寫了幾個字,“資敵罪。”

我笑了,我只是覺得她很可笑:“到底是誰想置我于死地?”

“沒人置你于死地!”她放下鋼筆,“是你一再的制造謊言,編造謠言,美化敵人,動搖軍心!”

“她還好嗎?張頌玲。”

“無可奉告——你擁有那個女機器人的最高權限,而據我們了解,她曾經在新大陸上,指揮其他機器人對抗人類軍隊,屠殺了五十條人命,這是你指揮的吧!”

“我若說不會,恐怕你也不信?”

她寫完了最后幾個字,將文件整理到文件夾之中,然后站起身走到門口,離開前又回頭道:“忘了告訴你,明天是法庭審判,如果你不想給你父親程成司令丟臉的話,勸你還是說實話,否則……很多人都會因為你,而對程成司令的名聲產生惡劣看法。”

我坐在牢房的床上,笑了很久,是控制不住的想發笑,腹部抽搐著,帶動了渾身疼痛,可是我還想笑。

我或許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人。祖國……祖國……我整天念叨著回到祖國,然而真的回到了祖國,卻成為一名階下囚。想見的人見不到,說了實話竟然沒人信,稀里糊涂的就要走上法庭接受審判,罪名不言自明——我和櫻子的接觸,無論說過什么做過什么,在這群敏感的同胞眼中,就全是罪過。

是我傻了,還是他們瘋了?人類對于AI的恐懼,竟然已經到了這種地步?難道人類的命運,注定只有失敗一條路可走?

牢門吧嗒一聲,打開了一道細縫。微弱的光,從門縫的頂部和底部照了進來,顯然有一個人擋住了中間的光。

“張頌玲目前還活著。”他說道。

我心中稍微寬慰,這個人難道是來幫我的?“你是誰,你為什么告訴我這些?”

他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接著上一句話說道:“可是明天審判結束之后,就不一定了。”

“你什么意思?”

“這取決于你。”

我從他的言語中聽不到善意,反而聽出了要挾,“說吧……”

“你是個AI的間諜。”他的語氣冰冷,“如果你想讓張頌玲活命的話,就記住這句話,并讓所有人都認識到,你是個騙子,程成的兒子,是個騙子。”

我怒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要這么做?”

“一邊是你的女人,一邊是你個人的名譽,程復,你知道如何抉擇。”

牢門緩緩關閉了,我仿佛墜入了無間地獄,天旋地轉。

他們,為什么,要逼著我讓我做一個騙子?究竟為什么?

第二日,我被強迫著洗了澡,又有人拿著一件嶄新的囚服逼我換上。臉上和受傷的外傷經過簡單的修復,讓人看不出我曾下過地獄。我被兩名年輕的獄警駕著上了一輛車,上車之后腦袋上就被套了黑色頭套,車子搖搖晃晃的開了三十分鐘,直到我被拖下了車子,被拖到了法庭之外的候審區。

耳朵里傳來一陣陣山呼海嘯似的吼叫和掌聲,附近是有個球場在比賽嗎?聽著他們的喊叫頻率如此之高,我猜可能是籃球或者橄欖球之類的運動。可當我的頭套摘下,穿過兩道走廊,距離的那聲音越來越近之時,我才意識到,那聲音正是法庭聽審觀眾的歡呼聲。

我在門口沒等多久,就被法警押了進去。進去之后我有點驚訝,這是法庭?還是劇場、演唱會,抑或大型晚會的演播大廳?數千人分坐在三層,把法庭的三面圍了個嚴嚴實實,有人穿著奇裝異服,有人高舉著寫著“無恥敗類”的紙牌,有人朝著我揮舞著拳頭,有人將飲料瓶子朝著我丟了過來……

很快,我發現了他們的共性。

一群年輕人,全是年輕人,看年紀應該全是高中生和大學生。他們見我進來,爭相喊著騙子、無恥、丟臉等等侮辱性的話語,還有幾百人穿著清一色的白色T恤,T恤上面,印著一個巨大的中指手勢,中指兩旁各有三個字,連起來讀就是:人類叛徒程復。

“肅靜!肅靜!”我被推上被告席之時,審判長敲著錘子,他是個六十來歲的老頭,也是全場唯一一位老人。他之前坐著的十二位陪審員,也是清一色的年輕人。我不像走進了法庭,更像走進了一所大學的學生會選舉現場。

一位公訴員念了在監獄內我的供詞,無非說我勾結AI,出賣國家,背叛人類,對于這種“罪行”,我供認不諱。

“那么,你對于捏造和平假象,玷污英雄的罪行,是否承認。”

“我承認!我有罪。”我忙不迭的回答。

公訴人點了點頭,剛要向審判長和陪審員說什么,卻聽我身后的年輕觀眾們群情激奮:“敷衍!讓他口述自己的罪行,要他當面懺悔!”

審判長點了點頭,“程復,我們需要你真誠的,向烈士,向英雄們承認自己的罪行。”

“我承認!”我盡量表現得真誠,“我不該偽造假象,我……我對不起死去的戰士。”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后面有人喊道。

審判長重復了身后那孩子的那句話:“你為什么要這么做?難道不知道,這樣會傷害很多人嗎?”

“我沒想這么多,我是一個說話不負責的人。”

“可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是不是AI叛軍指使你這么做的?”

“是……”

“讓他下跪!”

“下跪!”

……

我被法警拉出了被告席那道狹窄的天地,走到了觀眾席下,轉身面對著三層樓數千觀眾。

“下跪!”

他們像是瘋了一樣,朝著我咆哮著,做著侮辱性的手勢,喊著難聽的臟話,“下跪,敗類!”很多人手里,都舉著官兵的黑白遺像,最前排一人,甚至還舉著我父親的照片。

“下跪!下跪!下跪!”聲浪一潮高過一潮。法警在我耳邊說道,“還要我幫你嗎?垃圾!”

父親在朝我微笑,他笑得是那么從容,他笑的時候肯定沒想過,他會微笑的看著他保護過的人類,正逼著他的兒子點頭承認,他生了一個背叛人類滿嘴謊言的無恥之徒。

小腿一疼,我不知道被哪個法警踹了一腳,撲騰就跪在了觀眾席下,后背又是一陣劇痛。

“磕頭!讓他磕頭!”依舊是一浪高過一浪的呼喊,他們嫉惡如仇,個個恨不得生吃我肉。于是我又被兩名獄警硬按著,朝著觀眾以及觀眾手中的戰士遺像,磕了四個頭。

這時候,不知道誰喊了一句:“打死這個叛徒!”就見人群蠕動,幾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孩,就跳著來到了觀眾席下,推開阻攔的法警,爭先恐后的奔向我。我的右眼先挨了一拳,緊接著左臉又著了一腳,我顧不得身體的疼痛,立刻伏在了地面上,可能被打了將近一分鐘,審判長也著急了,終于下令法警把我保護起來,中止審判。

我又被駕著站了起來,看著法警為我撥開人群。臨出門之前,我又掙扎著回頭看了他們一眼,這群可憐的孩子,愚蠢的孩子,我為什么會和你們成為同胞……

出門的剎那,我看到一個女人,她披著淡紅色的披風,站在一樓的人群之后,面無表情的看著我。雖然她將長發盤了起來,打扮得像是一位妙齡少婦,但我還是一眼就看見了她,一眼就認出了她。

“快走!”法警從我身后踹了我一腳。

我一直強忍著的淚水,終于在我出門的剎那傾瀉而出。

程雪,你到底是誰?


下一章丨絞刑審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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