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喜歡上他的時候,是一九九七年,我十七歲,是一名高二的學(xué)生。
高二我們重新分了班,他是班長,我是語文課代表。第一次對他有印象,就是我發(fā)語文作業(yè)的時候,抱著一大摞作業(yè),最上面就是“沈大龍”的名字。
我在教室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揚著作業(yè)本,高聲地問:“誰是沈大龍?”
教室最后一排,慢吞吞地站起來一個膚色較黑、身材略瘦、帶著眼鏡的男生,不知什么原因,就覺得這個男生少年老成,臉上有著不符合他年齡的滄桑感。他面無表情地拿回了自己的作業(yè),看都沒看我一眼。
課間,他在黑板上抄東西,一手漂亮大氣的字。我從教室外面走進來,情不自禁地贊嘆:“哇,好漂亮的字!”他回頭“瞟”了我一眼,無任何表情。
語文課上,語文成績非常出色的他,去講臺上演講。他在講臺上很自信,嘴角有微笑,顯得比往日可親。
從語文的博大精深,談到了詩詞歌賦,講到元稹《離思五首》里的“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不記得當(dāng)時他對這首詩作了什么樣的解讀,喜歡詩詞又聒噪的我在下面用很大的聲音說:“講得不對。”
被當(dāng)眾質(zhì)疑,他表現(xiàn)出紳士的一面,手指著我,笑著說:“請第二排這個同學(xué)給大家講講這首詩。”我莽莽撞撞地站起來,把元稹和妻子韋叢的故事講了一遍。
但就在坐下的那一刻,他給我鼓了掌。我突然覺得,這個男生和別人不一樣。
當(dāng)晚,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眠,腦海里總是浮現(xiàn)他站在講臺上的樣子。
暗夜里,自卑也悄悄地滋生,我才不出眾、貌不動人。性格方面,又是無緣無故喜形于色的人,高興時手舞足蹈,悲傷時長歌當(dāng)哭,感覺配不上他,那就把喜歡藏在心底吧。
貳
有了喜歡的人,心里總像揣著個小兔子,惴惴不安。有他在的場合,喜歡大聲地說笑,傻傻地表現(xiàn)自己。冷靜下來,又怕別人看穿自己的心事。每天都側(cè)起耳朵,傾聽所有和他有關(guān)的話題。身上像裝了雷達(dá),每一個觸角都在接受他的信息。
他的腿有點兒跛,走路右腳尖點地,稍微有點兒歪,是幼時得小兒麻痹癥落下的。
我腦子里演繹著各種因為他腿跛,小時候被別人欺負(fù)的情形,每次都心疼得眼淚汪汪。
班里有女生初中和他在一個學(xué)校的,我會小心翼翼地接近她們,裝作不經(jīng)意地打聽他過往生活里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
其實,我和他一直沒有任何交集,如果非說有的話,那就是語文成績都還不錯。語文課上,有一次老師問:“誰會背《零丁洋》,站起來!”
比較愛表現(xiàn)的我,立刻站了起來。教室后面?zhèn)鱽硪魂囆β暎一仡^一看,原來他也站了起來。這樣偶然的場景,在我的回憶里成了并不多見的溫情時刻。
從那時候,我開始寫日記。
叁
高二那年寒假,在家里聽到一首歌,滿文軍的《懂你》:“花靜靜地綻放,在我忽然想你的夜里。多想告訴你,其實,你一直都是我的奇跡……”忽然就會想起他,忽然就會流淚,也生平第一次對開學(xué)有了期待。
但也第一次覺出自己的寒酸,身上是表姐給我的舊衣服,幾乎每日都穿這一件,洗到發(fā)白。我想買件新衣服,想經(jīng)過一個寒假,光鮮亮麗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我知道家里的情況,母親生病、弟弟上學(xué),父親供我們姐弟讀書,有一種咬著牙的堅持。所以,我一直懂事、克制,從來不主動給家里要錢、要東西。
但這一次,我鼓足所有的勇氣,給父親開口了:“我想要30塊錢。”父親的眉頭鎖成了疙瘩:“要錢干什么?”
我的語氣低下去,帶著“自己不該這樣不懂事”的羞恥感,堅持著說:“我要買件衣服。”
父親猶豫了,除了懵懂無知的孩提時期,我真的沒有提過類似的要求。父親大概也是想滿足我的愿望,所以停頓了好長一段時間。在他停頓的時間里,我感覺呼吸都停止了,而心里的希望卻像氣球一樣膨脹起來。但是,最后父親又皺起眉頭,簡單干脆地說:“別買了!”
我哭了,七歲的時候,想要一個字典。父親去趕集,我和姐姐等他等到天黑,他給姐姐買了個字典,我沒有,那時候我沒哭。十七歲的時候,為了想在喜歡的人面前穿一件新衣服,我卻哭得像個七歲的孩子那樣。
流了一路的眼淚,到了學(xué)校。他早早的到了,我卻第一次沒再張開身體所有的觸角,打探他的消息。這樣的我,沒有去喜歡一個人的資格。
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我變得很沉默,逼自己沉下心學(xué)習(xí),日子也過得平靜無波。
最緊張的高三生活,他突然談戀愛了,女朋友是他新?lián)Q的同桌。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正是夏季的正午,太陽明晃晃的,照得刺眼。聽著身邊女同學(xué)八卦他們兩個,我的頭一直嗡嗡作響,強裝著鎮(zhèn)定,但手心里卻津津地攥出汗來。
午休時間,教室里空無一人,我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忽然有了個大膽的想法,我想證實一下這個消息。我基本是屏住呼吸到了班長的座位,小心翼翼翻開他的書桌,做賊一樣搜查蛛絲馬跡。終于,我找到他同桌力透紙背的留言“今天,我去食堂,你不在,我去了操場,你也不在。你到底在哪里,同桌!”
后面的感嘆號,幾乎用筆畫破了紙。我哆哆嗦嗦地把那些信和紙條放了回去,感覺手控制不住的顫抖。他和同桌談戀愛了,這不是傳言,是真相。
快到上課時間,我逃課了,路上的同學(xué)三三兩兩的去教室,而我抱著課本往外走,只覺得太陽晃眼,頭重腳輕。
在外面漫無目的轉(zhuǎn)了幾圈,覺得連舌尖都是苦的。回到宿舍,睡了一覺,慢慢地又平靜下來,還翻了一本叫《年輪》的小說。
雖然心里酸澀,但日子總還要過下去,自從他有了女朋友,我反而平靜了許多,沒有那種抓心撓肝的牽掛感了。
喜歡一個人只是一個瞬間,忘記一個人卻這么難。高中快畢業(yè)了,和他各奔東西這種事,想想都覺得心里很痛。我再次做了一個沖動的決定——把座位調(diào)到最后一排,班長的座位后面。每天上課,看他女朋友和他卿卿我我,上課給他喂蘋果吃。看他倆吵嘴、打架,肆無忌憚。
高三畢業(yè)時,我的體重只有75斤。有關(guān)他的日記一直在寫,從未停止。
伍
那時候眼里、心里、腦子里只有他,像是擁有了特異功能,雖然我有近五百度的近視,但無論在多么擁擠的街道,無論相隔多遠(yuǎn)的距離,只要他出現(xiàn)在那條街道上,真的就能一眼看出來。
我坐第二排時,有相當(dāng)長時間,每次回頭,都能看到一個很會唱歌的男生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我們這個方向。日子長了,他的同桌也發(fā)現(xiàn)了。同桌是個清純可愛的女生,我和她都一致認(rèn)為,那個男生在看她。那個男生看她看得如此癡迷,讓我覺得好笑,令她極度煩惱。
終于,有一天她忍不住,把那個男生叫了出去,不知說了些什么。但從此,那個男孩還那么看她,她卻再也沒有抱怨過。許多年后,一個男同學(xué)對我說:“高中時,那個會唱歌的誰暗戀你,到了快瘋魔的地步,全班同學(xué)都知道,除了你。”
我忽然想起那個男生專注的眼神,想起無數(shù)次和他巧遇,想起我填報志愿的時候,他風(fēng)塵仆仆的跑來,想起我去歷史老師家里,他也正好去,那天和我說一些莫名其妙的有關(guān)分別和前途的話。
想起大學(xué)時,我傳在校友錄上的每一張照片,他都有留言。我一直以為,他是暗戀我同桌的。從來沒有想過,他暗戀的人,會是我。
陸
高中畢業(yè)很多年,我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和班長聯(lián)系,每一次都是我主動,但都從未超越過普通同學(xué)的界線。我先考上大學(xué),他復(fù)讀,第二年考到省城。于是,我毫不猶豫地考了省城的研究生,他在畢業(yè)后卻又去了海邊的城市。我僅僅是想和他呼吸著同一個城市的空氣,但卻永遠(yuǎn)追不上他的腳步。
暗戀是個夢,而走不出那個夢境的人始終是我。
大學(xué)的時候,有了網(wǎng)絡(luò),我們聊過一次。
我第一次大膽地問:“你當(dāng)年真的不知道我喜歡你嗎?”
他說:“我真的不敢想,我怎么敢那樣想呢!”
二00七年,他結(jié)婚了,妻子是他高中時的同桌。一年后,他有了女兒,用了我給他女兒起的名字。我的十幾本日記也化成了灰燼.。
我只記得最后一本的扉頁里寫著:“我一直以為自己平凡如石頭,但透過你的眼睛,我發(fā)現(xiàn),自己細(xì)小如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