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摘要
“他是天生的軍人,自有他狂的理由。你這般作為,倒要叫他看輕我了。”竇固又把眼閉上了,摸著他有些鼓起的肚子,“這還是小事,但若引得將帥失和,才是軍中大忌。”
蘇安跟在竇固身邊日久,驀地緊張起來,“我全是為大將軍著想啊!”
“我會當你是戰死的。”竇固站起身來,走到蘇安面前,“不會傷損你的名聲。”
蘇安抬起臉來,“大將軍向來對將士最是溫厚……蘇安……知道錯了!”叩了一個頭。
“再溫厚,我也是個軍人。”竇固說罷走出帳去。
到了帳外,滿眼是天山連綿,云開野闊,再一天,就能到車師了。竇固嘆了口氣,對旁邊一個隨從道,“把他的頭,找個盒子裝了,就立即給耿秉那邊送去吧。”
第四十五章 甜薔薇
班昭無來由地覺得落寞。
離開于闐,風土又為之一變,連綿的巍峨昆侖漸漸變成天地交接處一線起伏的青綢,惟有幾座雪峰在其間點出亮色。周遭的風景也開始粗糲起來,大漠在右手邊如柔波般翻滾,左手的戈壁,一些崛起的暗紅巨石,被風吹蝕成古怪形狀,像魔鬼的雕像。
使團的馬匹與駱駝,排成一線,在這些“雕像”間穿行,就像螞蟻爬過了巨人的腳面。
班昭自小就被父母,乃至兩個哥哥寵溺,她覺得理所當然。自小就能看見人或山川上方的光暈,分成五彩,甚至感知別人隱秘的意圖。她本來也以為是理所當然,卻發現身邊人原來是什么都看不見的。父親將哥哥們訓練良久,也只能看到些氣運的鳳毛麟角。小班昭難免有些得意,后來發現父親,包括哥哥們,卻可以通過這些鳳毛麟角不僅推衍出不錯的結果,還能觸發許多有意思的枝節。
她發現她和別人其實很不一樣。她是那種直接就可以看見并摘到桃子的人,不像哥哥們,只能看見一個桃核,要把它種下,等它伸展枝葉,開出花來,才能結出桃李……她覺得自己無需被羨慕,因為她錯過或喪失了一些東西。
寫文章,她直接就能點到詩眼上,被贊無跡可尋,如有神助。而大哥,卻能從一個詞開始正反推衍,洋洋灑灑,不知不覺,東流到海。一回頭,但見脈絡宛然,嚴絲合縫,不可更改。
跟二哥學劍,也是如此,她的劍連劍夫子都說,自盤古開天地以來,沒見過如此妙想天開的招法,可是真要打起架來,就不靈了,每次卻只能躲在二哥身后……而二哥的劍勢一旦展開,就綿密得讓人窒息。
班昭有時覺得自己很孤獨,因為她和別人太不相同了。如果大家都是兔子,她是混在兔子世界中唯一的那只鳥。直到那天看見了大巫,那種直接知道結論的本能,讓她覺得大巫是另一只鳥。雖然她知道這只“鳥”的確干出了想殺死她親人的舉動,但看見她死了,還是觸動了內心深處無可名狀的、物傷其類的悲哀……
“小昭!”耿恭在身后喊,他發現班昭離開于闐就好像悶悶不樂,就開始倡議,“這一路,你忽不唱歌了,我們的耳朵可都渴了。”
班昭定了定神,回頭對耿恭笑了笑,“不知唱什么,就給你們吹個曲吧。”說罷摸出一支冰藍色的鐵簫來。這簫是齊歡在精絕那些天,用一塊珊瑚鐵,專門給班昭打造的。他們算是音律上的知音,相識的當天,班昭就能從齊歡的打鐵聲,辨出《聶政刺韓王曲》(廣陵散)的節奏和志向。簫是早打好了,一路上齊歡悄悄地裝配和調試,直到昨日才送給班昭。鐵簫已不止是樂器,簫身兩尺二寸,正中有個銜縫,稍微一拗,簫身斷開,一邊為劍把,一邊為劍鞘,能拔出一尺三寸的劍鋒。劍鞘可扣接在劍把上,瞬間變成三尺三寸的簫劍。哪怕不變身,僅是吹簫,簫尾也是可以吹出銀針……
班昭對這鐵簫的性能或是音域都在摸索階段,吹起來,比竹簫要清亮,可以極尖銳,宛若拋絲。班昭也奇怪,這洞簫里藏了這許多東西,怎么還吹得響,想必是加了簧片的緣故?
班昭在馬背上,纖手點按,一曲流出。吹得本是楚歌,但卻不是大家熟悉的竹簫清幽的音色,更像胡笳,無來由地透出些裊裊悠悠的異域風情。
仙奴靜靜地聽著,忽然哼唱起來。
班超和耿恭都只見識過仙奴的舞蹈和幻術,卻從沒聽過她唱歌。歌聲就像仙奴的舞姿一般,若蛇般的扭動環繞,如面紗一樣模糊和縹緲;剛開始只是吟唱,飄飄乎乎地沒有盡頭,低得像囈語;后來聽出是一種異域的語言,神秘又復雜。仙奴的音色有種美膩的誘惑,旋律偏又遼遠而空靈……所有人都聽得心曠神怡,直到歌聲低到消失,大家才覺得空落落的。
眾人皆不語,班昭和花寡婦都泛出一絲很淡的酸楚來——這仙奴,無論做什么,都是女人中的女人,反而會讓女人不自在起來。
“真好聽!”花寡婦先出了聲。
“是仙奴姐姐家鄉的歌嗎?”班昭問。
“是,是我小時阿爺教的。”仙奴道。
“那唱的是什么呀?”班昭又問。
“唱的是——
甜的薔薇,甜的薔薇
你離開我,去往何方?
我這一別,將不再回,
永不復歸,永不復歸……”
班昭心中默念了一遍,“你家鄉的歌真是好聽,就是詞意過于惆悵了。”
“說起來,”仙奴若有所思地回看了一眼隊伍,尤其是那個東搖西晃的身影,“我的家鄉應該不算太遠了吧?”
班超在馬上搖搖晃晃地睡覺。這好像是一種絕技,旁人眼看著他身體傾斜得就要滾鞍了,卻了隨著馬背的起伏,蕩了回來,向另一方向危險地倒去……如此反復,卻從來沒有摔下馬。
班超在迷朦中隱隱聽見了仙奴的歌聲,游絲一般,就像他頭里的疼痛。
疼,最近的頭風又隱隱發作了。噩夢也愈發慘烈,班超似乎明白父親為什么厭棄自己了,夢里洶涌的血腥和黑暗,可能正在慢慢地改變著他對世界的看法和處事的方式。他感到內心深處有種暴躁和勇烈被壓抑著,而散出的幾分氣息,就是他頭腦里的疼。
有人在最前面高喊,“莎車!應該是莎車到了!”
班超睜開眼,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前面,人們都駐馬張望,荒涼中開始有綠洲的影子,遠遠應是長草倒伏的草原,一條蜿蜒的深溪切出兩岸。三十六騎涉水而過,望見七八里外,那魔鬼般的巨石,越來越密集,幾乎并成一個近似峽谷的石林。石林深處的草坡上突起一塊巨大的白色巖石,在紅褐色的石林里格外突出。白色巖石的兩邊砌有古老石墻,借著風蝕的怪石延綿而建,氣勢宏偉,形成了一個半人工半天然的雄城。
“好一座雄城!”耿恭縱馬跑在最前,仰頭張望,由衷地贊嘆。
“這可能會是我們出使最順利的國家。”班超懶洋洋道。
“不對,”班昭指著那石林和雄城的上空,突然道,“好強的怨氣呀!”
班超一震,一個手勢,所有人都止了步。忽然聽見一聲尖銳的鷹叫,耿恭耳朵一動,順聲一望,見三五只黑鷹在頭上盤旋,余光卻看見那高聳的怪石上,有螞蟻一般的黑影在動,細看應是個哨兵的頭盔。耿恭一驚,跳下馬去,伏耳地上,隱隱能聽見遠處有大批不安分的馬,原地踏蹄……
“有埋伏!”耿恭跳到馬上,急忙揮手大喝,“全體后撤!”
三十六騎迅速結成一個戰陣,九劍侍和虎賁八駿在外一圈,后面是耿恭領著七名羽林衛搭箭在弦,齊歡帶著四個徒弟拉著駝隊和輜重先走,中間是班超與風廉護著三女。
使團后撤不過幾十步,就聽見一聲響箭長鳴,但見那些怪石嶙峋的石林之后,塵煙大起,塵霧里旗幟林立,接著大地顫動,這是千騎以上的軍隊啟動沖鋒的步點……
只聽耿恭急喝,“老齊!不要管駱駝了,快跑!”
三十六騎放棄了輜重駱駝和行李,縱馬全速向南邊的戈壁疾奔。幸虧耿恭發現得早,在對方鐵騎合圍前,破口躥出了包圍圈。但身后馬蹄滾滾,一千多剽悍的騎兵緊追不舍,耿恭在馬上打了幾個手勢,自己拖在最后,也不回頭,直接躺在馬背上,射出三箭,敵方兩個將領,一個旗手瞬間墜馬,后面的騎兵不敢踩踏上司,紛紛讓避,但在全速疾奔的情況,人馬稍有擦碰,就會人仰馬翻,兵潮忽然遇見三處逆流,一下混亂不堪,讓使團和追兵拉開了些距離。
全速疾奔的馬上,就是匈奴箭士也未必能發出箭來,所以耿恭全不擔心,仰頭倒看,對關鍵處又射出幾箭,又是一片人仰馬翻……對方馬隊反應迅速,稍稍拖慢,留出一箭之地。
耿恭大笑一聲,豪氣干云,追上了隊伍。
三十六騎在戈壁間疾馳,一箭之地后,烏泱泱的一片鐵騎和塵煙,就像海上一排如山的巨浪追逐著一芥小舟。
如此疾奔了近半個時辰,耿恭的豪氣全變成了苦澀,馬不行了,在減速,可能不久就會脫力和失蹄。回頭一看,身后的鐵騎卻沒有任何放棄的意圖。
“我們選的可是軍中最好的馬,都甩不脫他們?”耿恭心道,只能咬牙死撐了,命運都在胯下的戰馬上。耿恭知道,如果耗輸了,他們當中哪怕是風廉和班超這樣的頂尖近戰高手,在上千鐵騎的沖擊下,也沒法全身而退。
三十六騎,瞬間沖入一片淺淺的水灘,水花如炸如霧,幾乎打濕了所有人,沖過潛灘,就覺得有雷聲從地下滾過,胯下的馬都緊張起來,紛紛停步。眾人不知所措,回頭看見淺灘的水面都震動出漣漪碰撞,仿若沸騰,而身后的追兵竟然也住了馬,集結在淺灘的對面,人喝馬嘶,對這邊指指點點……
耿恭再看前方,大地震動更甚,并升騰起滾滾濃煙,驚得差點摔落了馬。這是起碼一萬匹馬的奔騰,才能帶起的動靜。
“操!過分啦!”耿恭對著那濃煙大喊大叫,“對付我們幾個至于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