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薪苔

一

小學二年級時，同學的妹妹死了。只有五歲的孩子，有一天突然對媽媽說自己看不見了，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人就沒了。

他們家住在我們家樓下，以前兩家就經常串門。他們家包了餃子就叫我過去，我們家炸了油餅也給他們送幾個，沒想到突然一天就出了這種變故。我們那時還小，反而覺得挺開心，因為那一個月同學基本上是在我們家吃晚飯和寫作業，我們兩個更加親密，幾乎形影不離。

突然有一天，媽媽含著淚跟我說，丫丫不會回來了，永遠離開了。我一下子懵了，想到那個活潑可愛的小妹妹永遠不見了，就難過地想哭。隔了幾天，媽媽帶我到丫丫家，和丫丫媽媽在房間里談了很久，我和同學在外面看電視，房里一直傳出極致壓抑的哭泣聲。后來她們走出房間，我看到媽媽眼睛紅腫，而丫丫媽媽就不用說了，我都快認不出原來那個阿姨了，頭發白了好多，人瘦得變了型，眼眶深深陷進去，四十不到的年紀，已顯出老態。

這是我第一次經歷身邊有人離去，過去三十年仍然清楚記得很多細節，尤其不能忘記丫丫媽媽那時絕望空洞的眼神。

丫丫走了，她們一家人還是要繼續生活的，好在她們家還有我同學，她也爭氣，一路優秀地走到今天。丫丫爸爸媽媽也都健康平安地過著他們的晚年生活。

二

隨著年紀漸長，我的身體一點一點在走下坡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手上但凡有個小傷疤就要好幾個月才能消除，年輕時哪需要這么久呢？新陳代謝和以前比差遠了。從每年的體檢結果也能體會到，原來我從不擔心自己的體檢結果，大不了就是屈光不正慢性咽炎之類，可這兩年突然就多了一些想不到的疾病，一會兒甘油三酯接近臨界點一會兒血色素偏低一會兒膽結石。。。

去年，我做了個大手術，雖然沒有到和死神擦肩而過那么夸張，但如果不是現在醫學越來越先進，能夠早發現早治療，幾年以后我一定會病入膏肓。手術后在醫院住了一星期，然后回家調養了幾個月。大約一個月時間家里人心理負擔都很重，先生四處托人找醫生，安排各種檢查和手術細節，年邁的媽媽開始每天照顧我的起居飲食，費勁心思讓我吃得營養又稱心。前陣子媽媽才告訴我，老爸表面上嘻嘻哈哈，實際上壓力山大，每天晚上難以入眠……

三、

我經歷過一些至親的離世，又有了自己生病的體驗，就會較多地考慮死亡這件事。一天，在《紅樓夢》的第五十八回看到藕官給去世的菂官燒紙錢這個情節，覺得有些意思。

情節是這樣的，藕官在大觀園里燒紙錢，正好被一個婆子撞見，因為私自燒紙錢在大戶人家是一罪，絕對不被允許的。老婆子本來就對藕官這些人含著怨氣，正好打擊報復。還好寶玉碰巧遇到，跟婆子撤了謊，救下藕官。寶玉問藕官在給誰燒紙，藕官自己不好意思說，讓寶玉問芳官。

寶玉找了個機會私下問了芳官，芳官告訴寶玉，藕官是給死去的菂官燒紙錢，她們倆一個演小生一個演小旦，在戲里常扮演一對夫妻，誰知兩人假戲真做起來。菂官一死，藕官竟哭得死去活來，至今不忘。每節都會燒紙。后來戲班子又有了個小旦頂替菂官，她竟是喜新厭舊，和新小旦照樣情意綿綿。但是燒紙的事又從來不忘。藕官對于此事的解釋是:

比如男子喪了妻 ，或有必當續弦者 ，也必要續弦為是 。便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 ，便是情深意重了 。若一味因死的不續 ，孤守一世 ，妨了大節 ，也不是理 ，死者反不安了 。 ’

寶玉覺得藕官的話很合他的心意，然后又說了幾句話托芳官轉告藕官:

以后逢時按節 ，只備一個爐 ，到日隨便焚香，一心誠虔 ，就可感格了 。愚人原不知 ，無論神佛死人 ，必要分出等例 ，各式各例的 。殊不知只一 ‘誠心 ’二字為主 。即值倉皇流離之日 ，雖連香亦無 ，隨便有土有草 ，只以潔凈 ，便可為祭 ，不獨死者享祭 ，便是神鬼也來享的 。你瞧瞧我那案上 ，只設一爐 ，不論日期 ，時常焚香 。他們皆不知原故 ，我心里卻各有所因 。隨便有清茶便供一鐘茶 ，有新水就供一盞水 ，或有鮮花 ，或有鮮果 ，甚至葷羹腥菜 ，只要心誠意潔 ，便是佛也都可來享 ，所以說 ，只在敬不在虛名 。

四

把我自己的經歷結合上面引述紅樓夢原文的兩段話細細想來，得出十個字：身前盡人事，身后長相憶。

丫丫的離開對她媽媽的打擊特別大，但是她媽媽也竭心盡力為她求醫問藥，衣不解帶地照顧她，雖然沒能挽回她的生命，卻也操碎了心。丫丫離開后，她還有另一個孩子要撫養還有以后幾十年的日子要過下去。所以藕官說得在理，“便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 ，便是情深意重了 。若一味因死的不續 ，孤守一世 ，死者反不安了。”人走以前，盡量不留遺憾，人走以后，活著的人還要往前走，不可能也不需要永遠沉浸在悲痛中。

和已經逝去的人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和他們一起說的話走的路讀的書聽的歌喝的茶逛的街吃的飯吵的架流的淚受的傷看的電影去的遠方嘮叨的情話，那些回憶里的情誼讓我們為他們的不再出現在意傷心念念不忘。但是這不代表需要一味地沉浸其中，我們可以把回憶放在心底。偶爾想起，不拘什么形式，誠心誠意祭一下，哪怕只是在心底和他們說幾句貼心的話，“只在敬不在虛名”，然后大踏步繼續向前。

五

實際上這十個字要做到也不太容易。

身前盡人事，父母對子女容易做到；子女對父母或者夫妻之間就不一定能做到，特別是長期臥病在床需要照顧的情況，能做到的人應該更少；更別說親屬或朋友之間了。當然凡事有意外，也不是絕對的。

身后長相憶，看著簡單，其實也難。特別是對早逝的人，能相憶幾年還真不好說。還是那個順序，父母對子女基本可以做到一輩子不忘，其他關系總是稍微遜色的。

六

以上十個字是我讀紅樓夢時想到并且自己想去努力實踐的。如果說對于我自己的身前身后事，不想要求別人一樣做到。

去年生病期間，家里人為我各種奔忙，還拖累年邁的父母，真是于心不安。以后如果老天眷顧，能夠讓我頭腦一直保持清醒，我要盡量避免麻煩身邊的人。在我離開這個世界以后，還有沒有人記起我，也不是自己能夠控制的，只希望那些記起我的人，他們少一點悲傷，過自己想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