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的“藍顏”周余先生初中畢業就輟學在家，守著“祖業”過日子——布江鎮唯一的照相館，開在我家對面。在農村，除非趕集，人流量極少，所以他多半時間都游手好閑，成了鎮上的“孩子王”。
那時我們家剛搬到鎮上，一家四口擠一個單間，其間還堆滿了貨物。對面的周家算是大戶，別的沒什么了不起，最讓我眼熱的是他們家的彩電！
90年代的彩電，在農村還是稀罕物。那時我讀小學，大把的光陰閑置，除了和弟弟打架、搶零食，茫茫然不知如何打發。后來厚著臉皮到周余家蹭電視看，享受一天中最美妙的時刻。
濃眉大眼的周余，笑聲爽朗，看到我去，既不熱情，也不冷眼，有時會主動詢問我想看的節目。說真的，我很羨慕他身上那份悠游自得。
在我看來，他是比我自由的人，我每天被母親要求做家務，行動稍有遲緩便被責罵。而他家里總是很安靜，他的事情都能自己做主。他媽媽不漂亮，甚至看起來有點兇，是隔壁鎮上嫁過來的，用奇怪的語調說話。但她多數時間在牌桌上，或在里間做家務，不到外面大廳來，任由我們小孩胡鬧。
后來相熟之后，才知周余就是個十足的逗比，每天于無聊處尋趣味，時常帶上相機和朋友們爬山、攝影。我們老家到處是山，我對這個項目不感興趣。
在玩樂這件事上，他稱得上“全能”。打乒乓球虐同伴，羽毛球絕殺對手，牌桌上睥睨眾生。還帶我們去釣魚，聽說游泳也很厲害。但我全不會，所以興味索然。他為了帶著我玩，每次都把對手打敗，然后故意輸給我，我那時不懂，自己還覺挺得意。
他常常會在我做家務時，溜過來跟我嘮嗑，聊聊電視里的人物和劇情。有一次他去了縣城，給我帶回來一塊蛋糕，那應該是我第一次吃奶油蛋糕，滋味已經記不清了。后來好像還給我買過一本英語詞典，年代久遠，終是難覓蹤跡。
02
日子清澈如水，如布江河一般緩緩流淌。
有一天，周余說他要去北京，讀書。我什么也沒有追問，因為除了知道北京是首都之外，我什么也不懂。
他走的那天，是暑假里平常的一天。我照例醒的很晚，等我睜開眼，忽然有一瞬間的失落，懊惱自己為什么不早起送送他，眼前浮現他清晨趕路的身影，甚是孤單。在床上輾轉兩圈，起床后，卻又尋不著這莫名的情緒了。
我還是照常念書、交友。家里買了黑白電視，一到周末我便抱著不放。在我“歲月靜好”的年華里，周余正經歷他人生的轉折點。
他讀的是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在他入學之后，并入了清華大學。我當時很詫異，因為在我有限的認知里，清華豈是說上就能上的？但他帶回來的證書，又明明白白地寫著“清華大學美術系”，這成了我幼時的不解之謎。
他假期回來，頭發留長，很有點藝術家的氣質。冬天里，他帶著我在河邊拍照，上小山俯瞰村莊，聊一些他在北京遇到的趣事。
他說第一次去北京，坐火車上錯了車，那輛慢車“哐當哐當”開了28個小時才到。下車時正是凌晨，困得撐不住了，便在車站睡了一覺。
醒來后，問了人怎么去學校，但找不到公交站臺。這時，一個熱心的三輪車司機過來給他引路，“往南”“往東”之類的術語，把他一個南方土包子“擊”暈后，說：“要是不知道走，還是我帶你去吧，小伙子，我不多收你錢，十塊就夠了。”初來乍到的周余別無選擇，便付了錢，上了車。結果過了馬路，對面不遠就是他要找的站臺。大北京給了他一個“友好”的見面禮。
他偶爾給我寫信，一些瑣碎的話。最令我激動的，是有一次信封格外大，打開里面竟是一些明星的照片！雖然我認識的只有范冰冰和楊若兮，但那些照片精致、鮮活，令我愛不釋手。
信里說，這些都是他為雜志社拍的，范冰冰真人膚白貌美，對人也很親和。說實話，對于他所經歷的事情，我甚至無法想象。
我小心珍藏著照片。畢業那年，把其中幾張作為珍貴的禮物，送給了幾個要好的玩伴。初中就這樣宣告結束。他也結束了學業，留在北京打拼。
03
我上高中的時候，他輾轉北京、武漢，最后去了深圳。
他每年大概回家兩次，年中回來，總會折去學校看我，請我吃飯，給我買一大袋零食。我趁機囤很多方便面，因為我生活費少，玩心卻大，常常捉襟見肘。
那會我沒有手機，但已經學會上網，有qq。上高中后，我變得叛逆，貪玩，周末窩在網吧里看劇。我說，哎，真是墮落，我要戒網。他說，其實上網也不全是壞事。
因為大我六歲，他的觀點經常與我相左。我的世界還是“非黑即白”，但他已經在接觸真實的社會。以我有限的見識，終是體會不到“上網”的好處，因為成績下降得太快，只能歸因為互聯網擾亂了“君心”。
有一次，他帶我走在街上，被我的室友撞見，問他是不是我男朋友。“男朋友”一詞，于我尚是禁忌，我沒有想過在高中談戀愛。雖然那時，心里確實有喜歡的人，班上一個高高瘦瘦、成績很好的男生，但從沒想過要發生什么。
我把周余當成一個溫暖的大哥哥，我想他應該也一樣，把我當妹妹疼愛著，因為他從未說過“喜歡”和“愛”一類的字眼。
他和我理想中的“白馬王子”差距也太大，我喜歡清秀文雅型，而他眉眼粗重，十足話嘮，一見面便打趣我青春期發福的身材，說半年不見，你怎么長成了一個水桶？我只能恨恨地看著他，心中卻不免生出自卑情緒。
年幼的我們，常常會過分在意別人說了什么，而不會盤算對方到底為我們做了什么。如今，他還是一見面就揶揄我臉上斑駁的痘痘，或者疲態的神色，但我卻完全不放在心上，只瞪眼質問他，會不會說話？
青春期情感洶涌，無處安放。周余滿足了我對異性的大部分好奇和期待。在我的審美里，他不帥，言語亦不溫柔，但又何妨？他的關心和守護，便是最大的慰藉。
04
我和他爆發巨大的沖突，是在我高中畢業那年。
畢業后，我去深圳探望弟弟。他初中沒讀完便輟學打工，家人勸也勸不住，和姑父在廠子里做焊接零件的活兒。看著他在悶熱難當的廠房里揮汗如雨，不斷重復著機械的動作，我差點流下淚來。
在姑媽家住了一段時間，周余叫我去他那兒玩。那是我第一次去大城市，歷經波折才抵達，差點沒把自己弄丟。
他和女朋友合租了一個三室的房子，他表弟在幫他做事。那時我才知道周余在創業，在影樓工作一段時間后，自己接單，做婚紗攝影后期。
我完全體會到了什么叫“儉省”的生活。我陪他出去買空白碟片，能走路絕不坐車，跑遍電子廣場，只為買到最便宜的貨。不諳世事的我，實在嘆為觀止。
每天買菜做飯的他，有一次帶我去吃了肯德基，這讓我受寵若驚。臨走前，還帶我去買了兩套衣服，現在想來，無疑是“割肉”了。
后來我跟他說，要不你帶帶我弟吧，我看他在工廠里干活，實在是辛苦，跟著你學學技術也好。他想了想，說，行。
我弟在他那兒不久，便向我訴苦，說他受不了周余的小氣和挑剔，不想在他那兒干了。他的“小氣”我是知道的，但“挑剔”，就只能靠想象了，心里不免留下了他苛待我弟的印象。
而周余又是另一種說法，說我弟小小年紀就抽煙，一點都不懂事，交代的事情完成得不好，不服從指揮。
我聽得心拔涼的，一個勁兒地為我弟擔憂。后來他們不歡而散，我弟自己去找了工作，四處漂泊。
可能是疏不間親吧，那之后，我和周余就有了隔閡。我心里怪他沒把我弟帶好，在交流的時候，也常因價值觀不一致而生出齟齬。我覺得他理智得近乎絕情，但于他而言，只是必要的生存技能罷了。
后來有一次我們在qq上又因為某件事爭辯，他突然說，你知道嗎？其實我一直很喜歡你，可惜我們不在同一個世界。
我聽了只有憤怒。如果你喜歡我，為什么還要事事針鋒相對？如果喜歡我，為什么不把我弟弟帶好？如果喜歡我，為什么還會找別的女孩子做女朋友？這些對于我而言，又成了不解之謎。
現在回想起來，我的憤怒應該來源于我的自私與狂妄。我耿耿于懷的，不過是他說喜歡我，卻不能以我想要的方式來愛我。而更讓我憤怒的是，他為什么要喜歡我？我不能回以相同的情感，那表白便意味著關系結束。
我不接受曖昧，也無法回應他的喜歡。從此，漸行漸遠。
05
生活始終以它自有的步調滾滾前行。我的大學談不上精彩，但溫室的花朵，也能怯怯地伸展出花瓣。我像模像樣地談了一場戀愛，也找到了自己想要從事的職業，對人生有了初步的規劃。
我聽說他從深圳回到了家鄉，在縣城開了一家婚紗攝影店。有一次，我心血來潮去店子里找他。他看起來精神抖擻，每天忙碌而充實。我見著了他新女朋友，寒暄了幾句，便告別了。
大學畢業之后，我仍在讀書。研一時，聽到了他即將結婚的喜訊。他沒有邀請我參加他的婚禮，我也沒有提。我想起他女朋友的樣子，笑容燦爛，嫵媚中透著一絲慧黠，與他很是般配。后來證實，他的確找對了人，他們在一起，家庭和事業都蒸蒸日上。
我們的和解，來自于生活對我的磨礪。我終于擺脫了那個不接地氣、自私沖動的“女文青”個性。愛情也滋養了我，讓我學會溫柔地對待親近的人。我竟逐漸懂得欣賞他的才能。
以前我認為他現實得有些殘忍，現在卻明白“理智”是生活的必需品。那些我急于反駁的話，最后都變成了實踐過后的箴言。連“小氣”也成了我推崇的品格，因為我明白了它在積累財富過程中的重要性。
后來我也回了家鄉所在市里工作。在考教師編制，報名選崗時，我咨詢了他的意見。他說選最好的，我便填了最好的學校。筆試成績出來，市里第一，考上了。
現在，我們各自家庭圓滿，事業穩定，心境明朗。歸根結底，曾經的心結與矛盾，不過在于互不理解，對事物的認知程度不同。而今，我明白了他的艱辛與努力，亦懂得了他冷靜背后那顆堅韌和不屈的心。
有時候，我會挑一些繪本和故事書寄給他兒子，但絕不會忘記叫他付錢。我結婚時，問要不要請他，畢竟他結婚時我可沒出禮金。他爽朗一笑，說，當然要請。
婚禮那天，他一見面還是揶揄我皮膚黑，我回贈一個白眼。收過禮金包的時候，我特意捏了捏，說，不錯啊，周老板，挺厚實，我很滿意！
如今的他，已擁有兩家店面，一家公司，收益可觀。我把存款放在他那里，他給我遠高于理財產品的利息。我甚至把信用卡也讓他刷，每月提醒他及時還款，得一份不菲的收益。這種信任，來源于十幾年的情感基礎，更是一種深切的價值認同。
此時此刻，我想起了他的長發，想起了他專注攝影的神情，想起了他說連續吃半年饅頭的北漂經歷，想起了雪夜里我在公用電話亭瑟縮著和他通話，也想起了我們氣急敗壞的爭吵……往事已隨風而去，敏感的少年少女終將長大成人。
我們沒能成為對方的“擺渡人”，卻有幸以另一種方式溫暖彼此的生命。我終于找到了與“藍顏”周余的正確打開方式：最浪漫的事情，不過是和你一起發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