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萍,是《芳華》里最豐富、最深刻的一個人物。
1.生而為人,別無選擇
戰爭結束了,斷了一只手臂的劉峰去精神病院看望何小萍,他牽著她坐下,轉過頭去悄悄流淚,然后無限痛惜地問她:“你怎么了?”小萍睜著空洞無神的眼睛看著面前的男子,她已經不記得他了。
看《芳華》,我想起一個人——松子,也想起電影《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里那句臺詞:生而為人,對不起。
松子想要愛和溫暖,卻在追愛的過程中一步步喪失尊嚴,最后得了精神病。何小萍想要尊嚴,但她的尊嚴一次次被踐踏,以至于后來當她贏得掌聲和巨大的榮譽時,因神經受不了這么大的刺激而精神分裂了。
松子和小萍都有著不幸福的童年。松子為了引起父親的注意,模仿馬戲團的小丑,假扮鬼臉,只為逗父親一笑,但父親的注意力一直在體弱多病的妹妹身上。小萍六歲的時候,親生父親被打成右派,她的媽媽改嫁以后,繼父不接受她,弟弟妹妹也總欺負她,她的媽媽對她也越發冷淡和疏遠。小萍為了得到媽媽的關注,把自己凍了一夜,發了三天的高燒,才換來母親的擁抱。她和松子一樣,得不到家人的關愛,可是卻比任何人都需要家人的溫暖。
小萍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她本以為脫離了那個把她當作累贅的家庭,就可以開始新生活,但在文工團里她也是所有人的笑話。從來沒被尊重過、沒被關愛過的人,有一天突然變成了眾星捧月般的主角:在戰場上救了很多傷員,被奉為英雄楷模。小萍的大腦經受不住刺激,一下子就崩了。
松子的精神坍塌來源于她對人性和愛一次次抱有希望、又一次次希望破滅。何小萍的精神坍塌來源于她對世界早已心灰意冷不抱任何希望以后,世界卻突然給了她曾經夢寐以求的東西。在畸形的年代里,“英雄”二字早已變了形,劉峰曾經也是“英雄”,但這個榮譽變成了他的枷鎖,他像是被“閹割”的圣人,不能有愛,不能有欲望,否則就背離了大眾的期盼。被捧得有多高,摔得就有多慘,何小萍看到了劉峰的悲劇、看透了周圍的一切,她的精神奔潰,是畸形的時代賦予“英雄”的后遺癥。
2.不是每個人的青春,都叫“芳華”
有的人的青春叫“芳華”,有的人的青春,叫“日月無光”。
《芳華》里的女孩子有三類。
第一類天生就有很強的優越感,比如身在干部家庭的郝淑雯,比如長得漂亮、唱歌好聽的林丁丁。用今天的話說,她們一個拼爹,一個靠臉。第二類處在中間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如出身不好但能融入集體的蕭穗子。第三類,就是被集體攻擊的對象——何小萍。
郝淑雯和林丁丁們盡情享受著青春賦予的燦爛光華,她們自信張揚,一個在射擊訓練場和男人比賽,另一個在情場斡旋,接受著追求者帶來的種種好處。蕭穗子的自卑來自于家庭,當劉峰給姐妹們捎來零食時,她只能默默走到一邊,因為沒有人給她寄東西,電影中她最肆無忌憚的笑,還是跟別人一起嘲笑塞了海綿的內衣。
而何小萍,無論何時她都是一個人,一個人練功,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洗澡。集體的榮譽不屬于她,朋友間的歡笑不屬于她,青春里隱秘生長的情愫不屬于她。一個被所有人嫌棄的人,只有把自己嚴嚴實實封閉起來,才能更好地保護自己。
再來看這三類人的結局。
拼爹的自然不用擔心前程,也自然會有門當戶對的男生與之相配。文工團解散之前,陳燦對蕭穗子有好感,而跟郝淑雯相互看不慣。陳燦給蕭穗子送西紅柿,在雪天里給她暖手,蕭穗子把自己珍藏的金項鏈送給他鑲牙。然而,情義再大,大不過各奔前程和門當戶對的結局。
拼臉的,自然有條件優越的異性趨之若鶩,可免她們驚免她們苦,免她們四下流離無枝可依。林丁丁最后去了國外,生活富足。
蕭穗子在文工團解散后讀了大學,當了記者。和郝淑雯再次見面時,郝淑雯帶著孩子逛街,而蕭穗子忙著工作和掙錢,顧不上跟老戰友聊天。
何小萍出場的時候,明顯老了很多,她給劉峰點煙,然后兩人坐在長椅上回憶當年的青春時光。和蕭穗子、郝淑雯兩人見面時的喜悅氣氛不同,他們目光憂郁、神情黯淡,是一幅在艱苦生活中掙扎的模樣。
何小萍問劉峰:“這些年你還好嗎?”劉峰說:“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看跟誰比了。”何小萍說:“有句話一直含在嘴里十幾年。”
劉峰問:“現在能說了嗎?”
何小萍說:“能抱抱我嗎。”
當所有人都向前看的時候,兩個人仍然沉湎于過去。那些活得耀眼的人,也許早就忘記了芳華里的燦爛和明媚,但何小萍和劉峰,需要用一輩子去忘記黑暗和悲痛,用一輩子去撫平青春里留下的傷口。
3.愿意為你對抗全世界
何小萍的思想和心理狀態一直在發生著改變。
來文工團的第一天,分隊長讓小萍在大伙面前跳舞,小萍轉了幾個圈后摔倒了,立馬爬起來說:“老師,我還能做空翻。”
她從得不到認可的家庭里出來,十分渴望新集體能夠接納她、承認她。她努力跳舞,大家都在游泳池嬉鬧玩耍,她一個人在練功房里練功,大家在分吃家里寄來的零食,她仍然在練功。在舞臺中心當主角是每個舞者的夢想,何小萍也不例外,只是這份熱情在劉峰被放逐后徹底失去了。
劉峰走的時候,小萍去寢室找他,收藏了他所有的榮譽證書和獎狀。文工團其他的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跟“作風不正”的劉峰劃清界限時,她當著別人的面大聲喊:“明天早上走的時候叫我,我送你!”
劉峰走后,有一次演出中團長讓她跳A角,她拒絕了,一會兒說自己高原反應,假裝發高燒,一會兒說服裝組活兒忙不完。她不想再跟這個遺棄劉峰的集體為伍。就像電影里所說,一個始終不被善待的人,最能識別善良,也最容易珍惜善良。這個集體踐踏了劉峰的善良,也讓何小萍徹底心灰意冷。
何小萍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抵抗著周圍的人,但是這抵抗微不足道。她最終被文工團推上了舞臺,解了文工團的燃眉之急,但政委為了圓自己的謊,把小萍下放到了戰區醫院,這個集體再次拋棄了她。
戰區醫院,是個又危險又辛苦的地方,但我們能看到,何小萍走的時候,臉上是帶著微笑的,她終于可以離開這個虛假而又冷酷的集體了。
多年以后,何小萍和劉峰再次相見,何小萍說出了十幾年前沒有說出口的話:“能抱抱我嗎?”
不是“我喜歡你”,不是“我愛你”,而是“能抱抱我嗎”。
當年排練的時候,朱克嫌棄何小萍身上的味道,不愿意跟小萍搭檔,這件事深深傷害了小萍,以至于后來小萍去劉峰宿舍,不小心坐在了朱克床上,條件反射一般彈了起來,導演在這個細節上表現地非常好。
所有人都拒絕跟何小萍搭檔,只有劉峰愿意跟朱克交換。晚上大家都回去了,他們兩個就在練功房不停地練習,劉峰抱著她舉起她,不惜摔傷自己的腰。何小萍想說“能抱抱我嗎”的第一個含義,是為了感謝劉峰,而這份感謝太沉重了,用“謝謝”是說不出口的,她想用這句話告訴劉峰他給了她多么大的幫助和溫暖。
劉峰因為抱了林丁丁一下,命運就被改變,他從大家學習的榜樣,變成了作風不正的流氓。他像丟垃圾一樣丟掉了自己以前的榮譽證書,丟掉了榮譽帶給他的光榮神圣、不允許有私心雜念的“枷鎖”。小萍說“能抱抱我嗎”,第二層含義就是表白,也是報答。她想告訴劉峰,你的行為不是流氓,你沒有錯,她不懂你我懂你,她不愛你我愛你。
何小萍穿著病號服在草坪上跳舞的那段,真的看哭了。她在音樂里找到了自我,在舞蹈里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芳華。
青春里沒當過“何小萍”的女生,都是幸福的。而何小萍和劉峰,更應該得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