㈠
若論劍,必要數聽魂劍名揚四海。若談劍術,婉兮必然是當中翹楚。
云熙楚千里迢迢從長安到姑蘇,一來是為了逃掉與蘇半語的親事,二來是為了拜婉兮為師。
婉兮是問劍派宗主首徒,自小便拜入師門,得宗主真傳,一把聽魂劍揮得出神入化。五年前因用聽魂劍削了武林盟主的秀發而正式揚名江湖。
云家是長安四大望族之一,云熙楚身為云家長孫本該老老實實地做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寒窗學子,奈何這個出生在文官世家的公子偏生喜好舞刀弄槍,對江湖上聲名顯赫的問劍派首徒很是崇拜。
問劍派在姑蘇城外的崇明山上,云熙楚初來江南,并不識得路,瞎轉悠了大半天,險些迷在了崇山峻嶺里。
“你個文弱書生到這山上來做甚?”一個清脆玲瓏的聲音從頭上傳來,云熙楚抬頭,看見一個小丫頭穿著一身簡單利索的羅色衣裙掛在樹上,滿臉的淺笑嫣然,低著頭往下看。
云熙楚一臉憋得通紅,自己雖是個讀書人,但說到底已經是個弱冠之年的男子,被一個女娃娃這樣調笑臉上倒真有些過不去,但還是溫聲細語地解釋:“在下原想拜訪問劍派宗主的長徒——婉兮她老人家,卻不想在這山里迷了方向。”
那女子聽了云熙楚的話,咯咯地笑了好半天方從樹上跳了下來,眼波幾番流轉,笑意猶存地問道:“你拜訪她老人家有何事?”
“拜師學藝。”云熙楚甚是認真地回答。雖然他并不知道到底是何緣故讓眼前這個看起來不過二八年華的小丫頭笑到直不起腰,但是看著她笑得這般開懷,云熙楚亦是愣愣地彎起了嘴角。 “不知姑娘可否為在下指條路?”
山并不高,但云熙楚畢竟是世家公子,底子到底弱了些,爬上山頂時已經累得喘不過氣。走在前面的小丫頭回過頭來瞅了瞅云熙楚,托著腮若有所思地嘀咕著:“就你這身板子……嘖嘖……”
云熙楚走近,正在心里琢磨著這丫頭怎么氣定神閑得沒有半滴汗,抬頭便看見一塊天成的巨石上行云流水地刻著“問劍派”三個大字,頓時松了一口氣,總算到了。
“從旁邊的棧道上去,盡頭便會有問劍派的弟子。”
云熙楚正想道謝,回過身便尋不到那丫頭的身影了,只得暗自訝然江湖果然便是江湖,卻不免有些失落,連那丫頭的名字都未曾問。
“不知婉兮她老人家可還收徒?” 煥華抿了一口茶還未咽下去,聽見云熙楚問了這么一句,硬是忍不住將那口茶噴了出來。
娉娉本在后山上練習師父交代下來的功課,聽聞有人從長安遠道而來,慕師父的大名特地上山拜師學藝,興致盎然地趕來正堂,便聽得云熙楚這么一句,也嗆得踉蹌了一步。
煥華尷尬地掩了掩袖,正了臉色說道:“師父額……她老人家至今雖只收了我和娉娉兩個徒弟,卻不知可還收不收徒。”
煥華對著還沒緩過神來的娉娉說了句:“師妹,你去看看師父她……老人家可回來了?”
“不必了,老身已經回來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云熙楚心底一個咯噔,起身看見一個羅色的身影迤迤然進來,那女子嘴角掛著調皮的巧笑,身后的日光照在她臉上透著和煦,眉目之間婉然美也。
分明便是方才為自己引路的丫頭!
云熙楚看了看二十有幾的煥華和娉娉,又看了看還是個小丫頭的婉兮,訝異不已。眼前這丫頭當真是名動江湖的問劍派宗主的首徒婉兮?
㈡
后來云熙楚慎重地考慮了一下,決定還是拜入清臺長老的門下,也就是問劍派宗主的師弟——婉兮她老人家的師叔。雖然云熙楚長婉兮四歲,但按輩份算下來云熙楚還是得尊婉兮一聲師姐。
婉兮想著許是自己看起來太過為老不尊了,云熙楚才會臨陣另拜師門不說還一直不愿叫她一聲師姐。
“師父,你可聽聞長安云家的嫡長子離家出走了?”娉娉扎著搖搖晃晃地馬步,伸著頭看著婉兮嘖然,“云家與蘇家那可都是長安的名門望族,兩族聯姻婚期將近,在這個節骨眼上新郎官竟然離家出走了……嘖嘖。”
婉兮扶著額跡,心里想著反正新娘子也還不見蹤影,這事不著急。轉而意味歆然地看了眼娉娉,是自己這個師父近來太隨和了些嗎,這徒兒怎這般瑣碎起來了。
“娉娉,你再分心,為師可要生氣了。”婉兮壓低聲音,故作老成地斜睨了一眼自己的徒弟,老神在在地擦拭著手里的聽魂劍。
云熙楚過來的時候,婉兮也不起身,眼珠滴溜溜地轉著,也不知道在打什么壞主意。只聽見婉兮背對著云熙楚叫了聲:“小云七,你過來讓師姐看看你近來可有長進。”
清臺長老記性不好,時常記不住自己徒弟的名字,于是干脆給每個徒兒取了個簡單易記的名字。云熙楚師門里排行第七,清臺師叔便喚他云七,后來婉兮索性也這樣喚他,為了彰顯自己的輩份故意叫他“小云七”。
云熙楚看著那小丫頭故作老聲老氣的模樣,正忍不住笑了,卻見婉兮身形一動,將手中的聽魂劍朝他扔了過來。云熙楚本能地伸出手接著,卻不想看起來精巧清秀的劍竟重得他一個踉蹌。
婉兮心中暗自好笑,聽魂劍雖精致小巧,實則是用上好的玄鐵鑄造而成,其重自然不同尋常。看見云熙楚愣了神,她眼珠子一轉,突然抓起腳邊的木棍,一個招式劈過去。
云熙楚訝然間,婉兮已經近到眼前,招式凌厲逼人,他只得慌亂地握起聽魂劍避讓得很是吃力。云熙楚正心悸間,又見婉兮忽的一個躍身跳出了老遠,與憑空竄出來的一個身影打得難舍難分起來。
一旁看好戲的娉娉早收了馬步,待看清與自家師父打斗的正是清臺長老時,便拖著欲上前阻止的云熙楚閃到了一旁,“高手過招,我們這些人還是有多遠就躲多遠的好。”
只見清臺長老招招逼近,劍式忽快忽慢虛實難辨。婉兮手中木棍變化多端,身形忽前就后。數余招下來,兩人不相上下,竟分不出個輸贏。婉兮手中木棍忽然變了個方向,手捏五分朝著清臺長老的手腕處使力一敲,清臺長老腕上吃痛手中的劍便掉了下去。
婉兮調皮地眨了眨眼,撿來師叔的劍,乖巧地跪在清臺長老面前,“師叔,婉兮承讓了。”
“小蘇啊!倘若今日你拿的是聽魂劍,師叔這手可就算廢了。我尚且招架不了你幾招,何況云七。”清臺長老語氣間雖是責備,卻哈哈大笑起來,寵溺地摸了摸婉兮的頭,“你這丫頭,雖說古靈精怪卻一向不與小輩計較。今日怎的跟師叔的徒兒過不去了?”
婉兮努努嘴,扯著師叔的衣角撒嬌,“小云七一直不叫我師姐。”
婉兮雖不是清臺的徒弟,但卻委實是個招人疼的丫頭,整個問劍派上下還沒有人招架得住她,清臺長老當即軟了下來,“罷了罷了,是云七的不對,我這個做師父的待會教訓他去!”
一直被娉娉攔在一旁的云熙楚額跡黑了黑,感情自己的這個師父這般好收買……
“你倒是好能耐,我跟在師父身邊五年,還未曾見過她待誰這般耐心。”娉娉斜眼瞅了一眼云熙楚,“若是旁的人惹了她不痛快,怕是早已尸骨無存。”
云熙楚汗顏,看了看婉兮,心里想著還好當初沒拜她為師。轉頭問了娉娉一句:“我師父為何將婉兮稱作小蘇?”
娉娉掩袖咳了咳,頭轉到一旁去,不自然地說了句:“你也是曉得的,清臺長老記性向來不大好。”
㈢
后來云熙楚還是沒有叫婉兮師姐,還時常不怕死的左一句丫頭片子右一聲小阿婉的叫著。婉兮想著,終歸自己不能真的一劍抹了他脖子的,便也由得他去了。
娉娉依舊不改往日的聒噪,劍在手中不停,嘴在臉上也沒閉過,“師父,你最討厭的蘇玲瓏又來了,清臺長老交代了這次你可不能像上次那樣把人家轟走。欺負一個弱女子會壞了我們名門正派的名聲的。”
“來了便來了,我不見便是了。如今云家嫡子離家出走,她左不過是想逼著我回長安看我的笑話罷了。”婉兮難得的沒有呵斥娉娉的聒噪,用根木枝拆了她的招式,敲了敲她的頭示意重來一遍。
蘇玲瓏雖說冠著蘇姓,卻到底不過是個養女,但總的愛與她過不去,看來是她這些年來極少回去,讓她忘了自己的身份了罷。
婉兮 遠遠地看見小云七在練劍,便提了內力躡手躡腳地溜了過去。
“婉兒,家中要我娶妻,你說怎樣的女子才是相守終生的女子?”云熙楚如今也能接得住幾招這丫頭時常出其不意的招式了,正用劍身擋住了偷襲的婉兮。
婉兮贊賞地揚眉一笑,收了招式,“小云七,溫婉儒雅的女子最是適合你。依師姐看,你也莫要在問劍派荒廢歲月了,早些回家中娶妻可不實在些!”
云熙楚臉色一凝,低頭眸色幽深地盯著婉兮,語氣里隱忍著怒氣,“你竟是如今還不明白嗎?”
云熙楚今日說的話好生奇怪,婉兮聽了心里郁悶,臉上也不大痛快。云熙楚沒有像往常一般惹了她生氣便敗下陣來哄她,反倒見他跨前一步,緊挨著婉兮,聲音越發冷厲地問了一句:“婉兮,我于你而言,可有半分不同于旁的人?”
兩人的距離很近,不知什么時候文弱的書生已經變得這么高大了,婉兮要使勁抬頭才能看見她的小云七。她木訥地看了云熙楚一眼,不明所以。
只見云熙楚輕嘆了口氣,落寞地轉身走了。留下不知所以的婉兮,只覺得心頭堵得慌,索性練起了劍來。
婉兮的劍法向來狠得干脆,現下又心里不大順暢,劍風便比往常要凌厲許多。
蘇玲瓏便是出現得這么不合時宜,婉兮劍式未收腕上又提足了內力,一劍過去蘇玲瓏險些毀容。
婉兮向來干脆果斷,煥華是知道的,但她從不會仗著自己高超的劍術為所欲為,更何況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蘇玲瓏。只是劍鋒狠勁,煥華只得一手扯過蘇玲瓏便往一旁躲。
蘇玲瓏劈頭就是破口大罵:“蘇半語!你這是失心瘋了不成!”
“你今日若是接得了我三招,我便隨你回去。”婉兮話音未落,便輕點腳尖,飛身逼近蘇玲瓏。誰知被一股力擋了劍勢,婉兮猛地退了幾步。
折返的云熙楚看見婉兮提著聽魂劍大有把蘇玲瓏抽筋分尸的架勢,冷著臉將蘇玲瓏護在了身后。
蘇家在長安是什么身份地位,哪里是婉兮這樣的江湖女子惹得起的。彼時的云熙楚尚且不知,問劍派宗主的首徒婉兮便是蘇家寄養在江南的嫡長女,他未過門的夫人蘇半語。
只聽得云熙楚沉了聲音說道:“劍是用來保護自己的,不是用來傷害別人的。”
婉兮本就因著方才云熙楚的那番話心煩意亂,如今又見他將蘇玲瓏護在身后,心里甚是較勁,出口的話亦是卯足了勁:“這劍我用了十多年,從還沒開始走路就握著了。如今倒要你來教我如何用劍了不成!”
婉兮冷冷地哼了一聲,再開口說出來的話尖酸到連自己都心頭一窒,“你當真以為,學的那些皮毛就能與我過招嗎?”
云熙楚沒有再說話,深深地看了一眼婉兮,眼神里有什么一閃而逝,沙啞著聲音說道:“也罷,不過是我配不上你。”
㈣
云熙楚走后,婉兮像從前般早起早歇,一日三餐。倒也沒什么改變,若當真要說有什么不一樣,便是心里一直堵得慌,好像有些什么一直堵在心頭不上不下。
清臺師叔一直說小蘇從前活得很是恣意張狂,如今也是該讓她吃吃苦頭了。
婉兮聽了難得的沒有伶牙俐齒地頂嘴,只是有些落寞地說道:“師叔,弟子有一事不明白。”
清臺長老嘆了口氣,說道:“小蘇有什么不明白的,回一趟長安或許能找得到答案。”
婉兮從前想,練得上乘的武功做個瀟瀟灑灑游走江湖的女俠,大概便是這世間最為愜意不過的歲月了罷。只是后來云熙楚離開了,她才發覺原來有些人一旦相識便再也離不開了。
這長安,她從前也沒想著要回來。只是如今,這城里居然住著她要尋的人。云熙楚見到她會說些什么呢?他大概是生著她的氣的罷。
“這回來的可不是大小姐么!快些去知會老夫人一聲!”一個管家模樣的老人,聲音幾許激動,抬起手來顫巍巍地打發小廝去大堂。
久不回蘇府,婉兮還以為這府上的人大抵都不認得她了。只是今日,這蘇府似乎是來了客人,婉兮腳還未踏進大堂便聽見里面的說話聲,“婚期將近,卻還不知大小姐人在何處,晚輩斗膽揣測若是大小姐覺得嫁給在下為難,不如這樁親事便作罷了罷。”
“本小姐在這兒。”婉兮跨身進門,抬頭看著座上方才說話的人,這樣熟悉的聲音除了她的小云七還會是誰?
云熙楚待看清闖進來的人是誰時,先是一愣隨即啞然失笑,輾輾轉轉緣分這東西原是這般磨人。
當初他為了躲避與蘇家的親事,偷偷離家。才有了后來去崇明山拜師學藝的事情,那時初見她,他便知此生怕是忘不掉她的音容笑貌了。這樣的丫頭是要娶回家的,他執意不再拜她為師。卻不想她會一直因為此事幾次三番的找借口為難他,他在心里偷偷樂著,即便她是在故意為難,但若是因此能時常被她惦記著也是好的。從不曾想他如今千方百計想退掉的親事,新娘子竟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我回來的時候,將聽魂劍埋在了崇明山頂。你也是知曉的,我素來隨性慣了,說的話也沒甚規矩。但我畢竟是你的師姐,你即便是生了我的氣,三天兩頭也就該好了。你若是還是氣著的,也該念在我山長水遠的從姑蘇尋到長安這份心,不該與我計較。”
婉兮一股勁說了一堆的話,將這些日子堵在心頭的郁悶通通倒了出來。末了,說了句:“其實這些也都是無妨的,只一事,你得聽我的,這親事是不準退的。”
云熙楚靜靜地聽著,不置可否。等到確定蘇半語無話可說了,才低低一笑,溫暖如初,“我喜歡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