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村子的旁邊有一口老井。
老井到底有多老,已經沒有人能夠準確說出,就算是當年,年過八旬的外婆也記不清那井是何時挖的。
老井處于趕鴨路的旁邊。井口高出地面三十多公分,是用黃土和麥草泥出來的。周圍是用青石板砌成一圈,顯得很是光滑。
探頭望去,老井深不見底,只能看到一片清水,安靜地躺在那里。假如是在晴天,便可以清晰地看見藍天、白云、及井邊草木的倒影。偶爾扔下一顆石子,便會發出“咚”的一聲,余音清脆、久久不絕于耳。若是在晚上,那皎潔的皓月,也會映照在水面之上,顯得空靈而富有禪意。
唯有那井壁上斑駁的綠苔和郁郁蔥蔥的水草,見證了一段段歲月留下的痕跡。
自從學了《坐井觀天》的寓言故事,每次跟著母親去看望外婆的時候,我都會一個人急急忙忙地跑到井邊,小心翼翼地探出頭,朝著井中看去,努力地尋找那只驕傲自大的青蛙。甚至不敢發出聲響,怕驚擾了它。可是無論怎樣,我都找不到它的身影。心中產生出的疑惑久久不能逝去。
“難道那課文中的故事是一個謊言嗎?”我不禁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為了彌補這個遺憾,我還曾經做過一件傻事,那便是從山溝的溪水中,抓來一只青蛙,使勁地扔到井水中。生怕用力太少,青蛙從井中爬將出來。
可是之后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變明白了:在一個盛滿井水的井中,是不可能有青蛙的,即使丟進去一只,他也無法生存。
想來,是我斷送了那只青蛙的生路。
沒有聽到青蛙的叫聲,但卻看到了一片極美的景致:水天一色,平靜的水面如一面鏡子,鏡中有一方天,藍藍的一片。有朵朵白云,掠過天空,身影矯健的飛鳥,還有我通紅的臉的倒影。我大聲地叫著青蛙的名字,回饋給我的只有一聲長長的回音,空靈而又孤寂。
當年這口水井,是一個隊人飲水的保障,每天早晨五六點鐘的樣子,鄉親們便開始取水了。只見他們挑著兩只木制的水桶,你追我趕,由于步幅太大,兩只水桶和鐵鉤不斷摩擦,紛紛發出吱悠吱悠的聲響,此起彼伏,仿佛一支動聽的音樂。
不一會兒,只見井邊已然排成一條長隊,木桶撞擊青石板,發出沉重的聲響。舅舅身材高大,兩膀有力,這個“重任”自然落到了他的身上。農村家家備有水缸,挑滿一缸往往需要往返三四次,路途相對遙遠,可想是多么的辛苦。
水挑來了,一家人的生活也便開始了,舅媽從缸中舀出一瓢井水,先是送入口中,咂巴幾下,滿意地點點頭,于是再開始和面、洗菜,為全家人準備早餐。她手下干凈利落,不一會兒,麥稈編成的鍋蓋上,便冒出股股白氣。饅頭的香味裹挾著麥稈香,高昂而又動人。
這時,我肯定已經站到了廚房門口,探著頭,使勁地吸著這香氣,還一個勁地催促著:“舅媽,饅頭什么時候出鍋啊,我都等不及了。”舅媽總是笑著說:“饅頭正在開花呢,你要不要等它開完呀?”“愿意,愿意,我最喜歡吃開花的饅頭了。”
不一會兒,饅頭出鍋了,舅媽提起鍋蓋,白色的水汽瞬間充滿整個屋子,仿佛仙境一般。只見那饅頭,一個個蓬松雪白,頂部全都笑開了花,就像在朝著我微笑呢!一口咬下,滿口生香,而且底部結成的焦皮,咬起來嗝嘣脆響。
有時還會煮上一鍋土豆。那種老品種的土豆,個頭小,煮熟后微微發黃,有的還呲開著一條縫,露出顆顆砂粒狀晶瑩物質,我們稱它為“面”,這樣的土豆說明含淀粉量高,吃起來口感更好。再喝上一口漿水湯,然后撈起一片片蒲公英的葉子和韭菜段,放入口中,酸中帶苦,在炎炎夏日清涼解渴非它莫屬。
在我夸贊舅媽廚藝高超的時候,她總是認真地說:“不是我廚藝好,是咱這口古井中的水好,你看父老鄉親們身體健康,女孩們一個比一個漂亮,都是這口井的功勞。”但是我知道,在那個清貧的日子里,舅媽用井水煮出了一鍋鍋幸福的期待及生活的溫馨。
舅舅坐在廊下,看著黑白電視機中播出的新聞,一家人圍坐周圍,其樂融融……這個場景已然深深地映入了我的腦海,有時還會偷偷地潛入我的夢鄉,帶給我甜蜜的感覺。
老井的水清冽甘甜,并且仿佛夾雜著某種植物的清香,炎炎夏日飲來清涼解渴,透徹心扉;寒冷的冬天,剛打上來的水卻冒著熱氣,飲來還有一點溫度,不至于讓人難受。那些勞作一天的鄉親,只要路過那口老井,都會打上來一些,坐在井旁的樹下,邊歇腳邊喝水解渴,一陣牛飲,吹著微涼的山風,愜意自在。
倘若是在夏日的夜晚,老井慢慢進入夢鄉,周圍的麥場里,便是最熱鬧的地方,打了一天麥子的人們,聚集于此談天說地,納涼避暑。這時候,比較健談的鄉親會給大家講一些精彩的故事,多是仁人志士或是精怪傳奇,還有少不了的鄉間怪事、村莊里代代相傳的趣事。
有些調皮的,還要唱一支情歌,引得女人們陣陣歡笑。有時還會來上幾場對唱,歡樂的氣氛在安靜的山谷中回蕩。那種盛世如今已然絕跡,留下的只有孤獨的山風吹著同樣孤獨的樹葉,嘩啦啦……嘩啦啦,就像是一聲聲無奈的嘆息。
聽累了、唱累了,肚子也開始叫了起來,不用急,舅媽傍晚時分做好的涼面,一定讓人大飽口福。
面條筋道,盡顯舅媽高超的和面技術,太軟食之無味,太硬面團搟起來吃力。用麥稈大火燒開井水,煮熟面條,頓時面香濃郁。剛出鍋的面條,冒著熱氣,再放入清涼的井水中,過上兩遍,用菜籽油一拌,攤放于案板之上。
涼面的澆頭,用蘿卜片、肉丸、土豆片、蒜薹等加淀粉燴制而成。蘿卜片、土豆片必須切成菱形,有條件的家庭,還要加些烏龍頭。吃的時候,再調入油潑辣子,蒜泥,那種滋味,怎一個美字了得!
時至今日,外婆早已仙逝,那個曾經駐足于老井旁的矮小身影,只能出現在我的夢中……耳旁還有那個聲音:“麻煩你和我的小女兒(母親)捎個信,明天把孩子帶來讓我瞅瞅,好久沒見孩子了,婆想了……”
后來,隨著鄉村的發展,每家每戶都用上了水窖,老井也慢慢地失去了它的作用。再后來,任法融老先生捐助修建了萬人供水工程,自來水拉進了千家萬戶,人們再也不用挑水或壓水吃了。那口養育了幾代人的老井徹底退出了歷史的舞臺。
如今的年輕一代,甚至不知它的存在。
但它和老家的老人、老屋一樣,永遠不會在我心里消失。
每年,當我回家看望舅媽,路過那口井的時候,我總會深情地望上幾眼,那口水井帶給我的美好記憶,以及對于外婆、舅舅的思念永遠深藏心底,至今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