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承章是一個道士,從業十余年,一向謹遵師門教誨,以降妖捉鬼為己任。直到他遇到了郁溪,一個樹妖,準確點來說,是一個漂亮的女樹妖,事情變得有些不受掌控了。
郁溪不是普通的樹妖,而是百年難得一遇的桃樹妖。要知道,草木成精本來就難,由于近些年志怪話本流行,桃木劍突然備受青睞,不管你捉不捉鬼,掛上一把總是時髦的。這就導致許多桃樹還沒來得及成精,就被急不可待的人砍了,元氣大傷,這輩子也就是棵普通的樹了。
郁溪之所以能夠化妖,得益于她生長在一處深山茂林包圍的山谷中。百年前的一場洪水沖走了附近的房屋,地勢變遷,人聲漸遠,這兒也變成了生靈修行的絕佳去處。
何承章是追蹤一個女鬼才誤入此處的,沒想到,女鬼不見了,倒是瞧見一個美麗的女子在山泉中裸身戲水。他雖年近三十,卻因常年四處漂泊,至今未曾娶妻,且生性古板,故此瞧見這一幕,頓時怒從心起。好一個不要臉的女鬼,竟敢施這種下三濫的法術來迷惑他。
他拎起手中的桃木劍就沖了過去,剛跑到一半,就意識到不對,手里的劍顫顫巍巍的,似乎遇見了極可怕的東西,差點脫手而出。
郁溪生來膽小,聽見動靜,澡也不洗了,嚇得趕緊逃到家里,就地化形,變回本體。說是家里,其實也就是一塊巨石后邊的土坑,此刻巨石上正坐著一個哭泣的女子,正是那被何承章追了一路的女鬼。
“小蝶,我跟你說,剛才來了一個好厲害的人,嚇死我了。”
“郁溪,我們要完了。那是道士。”幽幽的女聲響起。
“這就是道士?太可怕了!”郁溪激動地搖晃著枝丫,大片粉白的桃花瓣簌簌落下。
“唉,都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又到那個村子里去,也不會被他發現追到這里來。都怪我。”
兩人正說話間,一把七星銅劍不知從何處飛來,勢如破風,直直朝女鬼身上刺過去。
“啊!”小蝶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
“女鬼!看你還能往哪逃!”何承章跟著七星銅劍一路跑來,有些氣喘吁吁。
正在此時,四周的景色突然變了。
“從今以后,你就叫承章,是我的弟子,記住了嗎?”
“承章謹記。”幼童稚嫩的聲音響起。
練功,降妖,捉鬼,隨師父走遍千山萬水,小小稚童逐漸成長為翩翩少年,師父也日漸老去。
“承章,師父時日不多,終究是無緣修得正果。我也沒有什么寶貝,這把七星銅劍你要好好保管,若有一日能夠尋回明心鏡......”話音未落,已是無聲。
“師父!”男人苦澀地哭著,淚流滿面。
何承章不自覺地伸手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卻猛然一頓,大喝一聲:“好一個妖精,差點著了你的道。”說完念起了經語。
不過片刻,景色變幻,自己原來還在林中,目及之處,赫然是一株巨大的開滿了花的桃樹,女鬼卻不見了蹤影,那把七星銅劍正直直插在樹根處,滲出絲絲鮮血。
“臭道士,有什么沖著我來,別傷害郁溪!”女鬼不知從何處現出,快速奔向七星銅劍,想將它拔出來,還未近身,劍上一道金光閃過,女鬼身上冒出陣陣黑煙,痛得她嗷嗷亂叫。
而此時,何承章已經看清這株桃樹,竟然是百年難得一遇的樹妖。他暗自心驚,憑自己的修為,要收了這女鬼容易,但若是這樹妖動起手來,怕是要落個兩敗俱傷。
思索片刻,他沒有再動手。
“女鬼,我且問你,為何要去騷擾那歸云村,攪得人心不安?”
之所以有此一問,一來是現在貿然動手實乃下策,二來則是因為這女鬼雖常去歸云村附近轉悠,但最多嚇暈了幾個人,并未傷人。
小蝶一聽這話,頓時連連喊冤。郁溪看情況不妙,趕緊化作人形,顧不得腿上還扎著一把劍,朝何承章搖手示意,可惜已經晚了。小蝶又一次講起那段她講過八百遍的悲傷往事......
原來一百多年前,她還是待字閨中的少女時,與一名書生兩情相悅,私定終身。他允諾,等考取功名就去她家提親。她等啊等,等來的卻是他中舉后春風得意迎娶富商之女的消息,于是傷心欲絕之下便自盡了。
“這么多年,我也想開了。當初是我太傻,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小蝶憤憤地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淚,“我就是在那村子附近感受到一種熟悉的氣息,想去看看。”
“應該是那男人的后人。”何承章握緊了手中的桃木劍,“你既已看開,就不必再糾纏,趕緊去轉世投胎才是。我看你魂魄已經淡了,又總同這桃樹妖在一處,再晚恐怕來不及。你往西邊去,寒山寺的主持是我的舊識,他會渡化你。”
“可是,我走了就沒人陪郁溪了。”
“沒關系,你趕快去吧,還有小莫在呢。”
“那只兔子精,化人形都不會。”
“你不總說人世間好玩嗎?或許我可以去外面看看。”
小蝶猶豫了一會,又看了看郁溪,終于下定決心,往西邊去了。
“喂,道士。人世間怎么走?”郁溪心里傷感,伸手拔出腿上扎的七星銅劍,扔到何承章面前。
何承章眼見著她的傷口慢慢愈合,不由慶幸自己方才沒有貿然動手。他一低頭,瞧見自己手里的桃木劍,頓時有了主意。
近些年佩戴桃木劍蔚然成風,價格也水漲船高,品質好的桃木劍重金難求,自己隨身攜帶這把還是此前一位客戶酬謝贈送給他的。若是能得這桃樹妖做成桃木劍?
想到這,他立即說道:“我帶你去吧。”
道士養妖不是沒有,只是大多都是養個動物精怪,也有養花養竹子的,像他這般養棵大樹的倒是少見。
這不,帶著郁溪剛出山沒多久,何承章就感到頭疼了。不為別的,實在是一個道士身邊跟著個好看的妙齡女子,容易引來旁人側目。叫她扮作道童也不像,異樣的眼光更多。化形吧,總不能叫他扛一棵樹上路吧。
沒辦法,生活總要繼續,活也是要接的,而且他習慣了單獨做事,并不想讓她參與進來。于是,何承章出去接活時,就把郁溪安置在客棧,給她一些銀錢。
第一日,他是從妓館里把她拽出來的。
“我就從那路過,那位姐姐好熱情地招呼我進去,說要教我些本領,能叫我體會到人間極樂。”
郁溪抬眼看著面前這個黑著臉的男人,揉了揉被拽疼的手臂,小心翼翼地說道:“公子,你好壞,弄疼人家了。”
“以后不許再去這種地方!”何承章生氣地丟下一句話,摔門而去。留下郁溪在原地喃喃自語,這教的本領不管用啊。
第七日,她從戲院回來,問他什么是以身相許。見何承章一臉你今天又去哪里鬼混了的表情,趕緊解釋。
“這位公子,我家小姐說多謝你出手相助,大恩無以為報,愿,愿以身相許。”將戲里頭丫鬟的話語學了個七八分,郁溪十分得意。
“戲院也不許去了。”
第十二日,何承章解決完一個厲鬼,受了點傷,桃木劍也出現了一道裂縫。回到客棧時,見人不在,頓時怒火中生。敢情自己不是養了一只妖,是養了個祖宗,天天拿著他辛苦掙的錢出去瀟灑。
而此時,郁溪正在酒肆中與一名褐衣男子相談甚歡。
“我跟你說,我有一個遠方親戚,在天宮做蟠桃仙子,有機會介紹給你認識。”
“你是猴子精,怎么會有蟠桃親戚?”
“不是說了嘛,遠房的。”
郁溪聞言咯咯笑起來。那男子見她笑顏如花,瞧得癡了,突然間感覺到一道利劍般的目光朝他射來,他抬頭回望,頓時臉色一變,急忙湊近郁溪耳邊說了些什么,爾后匆匆離去。
何承章扛著郁溪回到客棧時,天已經黑了。
“道士,這,這桃花釀不好喝。我跟你說,我,我釀的比它好十倍,不,一百倍。”
不好喝你還喝那么多。他滿腔的怒火無處發泄,將她重重丟在床上,摔門而去。
次日,有客人嚷嚷著店里有鬼,要退房。后院的水缸全都空了,據起夜的人說,看見一個女子趴在缸邊,咕咚咕咚地喝光了整缸的水。還有客人說,半夜房頂突然伸進來一簇樹枝,搖搖晃晃好像在笑。
客棧是住不了了,何承章沒辦法,只得花錢租了個小院子。好在郁溪最近迷上了釀酒,過幾天又喜歡上了做飯,很少再出去瞎逛,讓他省了不少心。
只是她做的東西實在是一言難盡,何承章剛吃一口,就猜測她是不是察覺到什么,在菜里下了毒。
但看著她期待的眼神,他還是勉強咽了下去。
“不好吃嗎?算了,來嘗嘗我的桃花釀,小莫求了好久我才給他做了一小瓶呢。”
杯酒入喉,瓊漿玉液也不過如此吧。何承章沒忍住,連連喝了好幾杯。
郁溪笑得很開心,“等再過段時間,桃子就熟了”。見他不言語,又自顧自的說道:“雖然現在也可以讓它成熟,但是你知道,催熟的不好吃嘛。”
就這樣,一轉眼兩個月過去了,郁溪做飯的水平突飛猛進,她沒撒謊,她做的桃花釀的確是酒中極品,讓人沉醉。何承章偶爾也會帶回一些精怪的內丹給她,郁溪服下以后修為增加,便纏著他多弄些來。他只得給她解釋,取人內丹偶爾無妨,多了就有損修為,要遭因果報應的。
漸漸地,何承章習慣了這樣的日子,有一個地方,有一個人在等他回去,還有可口的飯菜和酒。只是最近都沒什么生意,或許應該換地方了。他似乎忘記了當初的目的,如果不是周宴找上門的話。
“何兄,我可找著你了。那是你養的妖么?有眼光啊。”
“找我什么事?”何承章淡淡地說道,似乎不愿多談。
“這樣吧,我也不要桃心木,給我一根主枝就行。我這里有些明心鏡的消息,不知你意下如何?”
明心鏡?師父苦苦尋了一輩子的師門寶物,竟然有消息了。
何承章有些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他沉默了。
“舍不得?”周宴似乎看出些什么。
“以我們倆的功力,恐怕對付不了。”
“這你就不用擔心了,這趟出門,師父將捆妖索給我了。有了這捆妖索,任憑他多厲害的妖物,一時半會恐怕也掙脫不開。”
見何承章還在猶豫,周宴索性把話一次性說開:“這樣吧,我這還有一顆九轉回心丹,你騙她先服下,之后便是取其桃心木,她也不會完全斷了生機,再修煉個百十年,仍舊可以化妖。”
郁溪抖動著身上的枝丫,左看右瞧,終于找了根手臂粗細的枝干,一狠心,折了下來,痛得她齜牙咧嘴。她捧著枝干,心想若是何承章太感激,要以身相許該怎么辦?
夜幕降臨,飯菜飄香。
何承章如往常一般歸來,只見桌上除了飯菜,還擺了一盤紅彤彤的桃子,煞是可愛,令人饞翠欲滴。
“看,我結的桃子。”郁溪自豪地說道。
何承章點點頭,坐下來倒了一杯酒,也給她倒了一杯。郁溪有些詫異,自從上次醉酒在客棧鬧了一頓之后,他就不準她喝酒了。
“郁溪姑娘,這段時間辛苦你了。”他舉杯,一飲而盡。
“哪里哪里,兄臺客氣了。”她也端起酒杯,一滴不剩。“對了,我還有個禮物要送給你呢。”
“對不住了。”他輕輕說道。
變化來得如此之快,她甚至還沒來得及進屋拿出她準備的禮物。
“動手吧,何兄。”
郁溪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身上的捆妖索越來越緊,勒得她難受,卻也比不上她的心難受。小蝶說得對,男人的話不可信。
“小心道士,取桃心木。”那日猴子精的話語在耳邊回響。可惜,一切已經太晚了。她輕輕笑了,她可是百年桃樹妖啊,怎么可以死在這里呢。小莫找不到她,肯定急壞了,當時應該跟他告個別的。
“何兄,快點,再不動手就來不及了。”
眼看著郁溪身上的捆妖索越來越松,何承章不再猶豫,終于出手了。
百年桃樹妖,他們還是低估了她。郁溪看著滿身鮮血的那兩人,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是那盤打翻在地的桃子,染上了血,紅得更艷。
何承章和周宴自覺勝算無望,手里卻還是拿著劍,準備做最后的拼死一搏。
就在此時,郁溪忽然將手插進自己的心口,似乎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從里頭撕扯出一樣東西,扔在地上。那是一根嫩綠清透的枝丫,是她的生機。
眼看著那女妖走遠,周宴有些不可置信,自己居然逃過一劫。
“這,這就是桃心木啊!何兄?”
何承章完全沒聽到他在說什么,只是撿起摔落在地上的桃子,擦了擦,大口吃起來。
“我結的桃子,比那天宮的蟠桃還好吃呢。你信不信?”女子氣鼓鼓的聲音仿佛仍在耳畔。
“我信。”何承章的眼淚流了下來,心痛得像是當初師父去世的那天,有什么東西離他而去,再也不會回來了。
兩年后,何承章終于尋得了明心鏡。
再后來,據說有個道士,專門取精怪內丹,甚是可怖。小莫不怕他,但他討厭他。
郁溪日漸長大,她會開花了,她會結果了。小莫很開心。
這一日,何承章又來到山谷里,只是那塊巨石后邊空空如也,不見了那株桃樹。
“小莫,你看!我會化人形了!你快看呀!”少女自豪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一白袍少年陪在她身邊,臉上洋溢著喜悅的笑容,直到看見那人,瞬間變了臉色,趕緊將少女護在身后。
“她已經好了,你以后不必再來。”白袍少年如臨大敵。
何承章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看向那女子。
“小莫,他是誰啊?”少女疑惑地問道。
她忘了,她竟然忘了他。何承章覺得自己沉寂許久的心似是被人揪住,又狠狠地扎了一刀。她的心里沒有他了,不,她沒有心,她的心早就給過他了。
他從懷里拿出一把桃木劍,連同幾顆內丹,輕輕地放在那塊巨石上,轉身離去,再也不曾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