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士深見駱提婆和劉桃枝已經上馬遠去,便舒了口氣,回到屋內。只見高長恭已經下了樓,尉氏兄弟站在高長恭兩側。陽士深向前行禮道:“將軍,他們已經走遠了。”高長恭默默地點了點頭。此時驛館內躲著的雜役全都出來了,大約有十幾個,紛紛跪于高長恭面前。高長恭一行人楞了一下。為首的一名年長的雜役叩首道:“小人有眼無珠,不知郡王大駕光臨,未招待周全,罪該萬死!”高長恭心想:“沒想到被他們知道了身份。”然后緩緩說道:“都免禮平身吧!”眾雜役起身,為首一名說道:“請郡王盡管吩咐小的們。”
高長恭道:“我沒有什么讓你們為我做的。但只有一點,無論你們剛才看到了什么,聽到了什么,通通都不許向別人說起,包括本王的身份還有本王回蘭陵郡的消息,聽到了沒有?”
雜役道:“是的,郡王!小的們一定照辦。”
高長恭道:“不準叫我郡王!”
雜役道:“是……郡……將軍!”
陽士深道:“將軍吩咐你們的你們可都聽清楚了,如果你們走漏了半點風聲,將軍可饒不了你們。”
雜役道:“是……絕不走漏。”
高長恭道:“好了!你們去忙吧,不用管我們。”于是雜役們紛紛解散。
高長恭本來只是想在這里休息片刻再離開的,可是沒想到在這里遇上了劉桃枝,不但為了對付他耽擱了時間,還使得三位屬下受傷,于是高長恭道:“你們的傷怎么樣了?”尉相愿笑道:“嗨!郡王您別費心了,大家伙都是久經沙場的,誰的身上沒幾道傷疤?這點小傷不礙事。”雖然高長恭聽他嘴上這么說,但覺得他們畢竟是剛剛受的傷,一時半刻好不了,便說道:“跟我到樓上休養片刻再走吧!”于是上了樓,三個人也隨高長恭上了樓。
高長恭等四人坐進屋內,陽士深隨手把屋門關上。四人坐下,盡皆沉默不語,氣氛顯得有點尷尬。尉相愿首先打破了這種尷尬,第一個發言道:“王爺,這個駱提婆太囂張了。王爺您是堂堂郡王,他不過是個御林軍總領,卻對您如此傲慢,還派那個叫劉桃枝……總之,他太不像話了,王爺何必跟他那么客氣?憑您郡王的身份,完全可以治他以下犯上的罪。”
陽士深道:“尉將軍說的不錯。王爺!這個駱提婆如此無禮,您為什么還對他那么客氣?”
尉相貴道:“劉桃枝可在附近,王爺能不對他客氣嗎?”
尉相貴道:“劉桃枝算什么?你們還看不出來?那劉桃枝根本就不是咱們王爺的對手,王爺蒙上眼的時候,跟那劉桃枝打了個平分秋色,可王爺一摘下遮眼布,便反敗為勝,還把他的劍給毀了。要不是那個駱提婆過來阻止,王爺早就把那劉桃枝給制服了。”
高長恭道:“劉桃枝的實力的確不容小覷。我跟他比劍的時候,他曾一拐杖戳住了我胸口,倘若那不是拐杖,而是劍的話,本王一定會重傷。況且,他那帶有內力的一劍凌厲無比,我也是僥幸才破了那一招。倘若他一開始每一招都用那一劍的話,本王必敗無疑。”
這話出口后,又是一陣沉默。尉相愿道:“就算是那劉桃枝再多么了不起,他不過也是個身份卑賤的下人,郡王身份那么尊貴,他還敢殺郡王不成?”
高長恭冷冷地說道:“你可知道……死在劉桃枝劍下的都有誰……”
“王爺!”尉相貴打斷道,“我經的事兒多,還是我來說吧!”高長恭點點頭。
“這個劉桃枝,曾經殺過永安王高浚和上黨王高渙,而這兩位王爺……都是郡王的皇叔。”
此言一出,尉相愿和陽士深驚得叫了起來。
尉相愿道:“為……為什么?”
尉相貴看了看高長恭,高長恭默默地點了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尉相貴說:“當年文襄皇帝,也就是咱們郡王的父皇,被孝靜帝的親信刺殺后。大臣們紛紛推舉神武皇帝次子高洋為齊王,也就是后來的文宣皇帝。齊王登位第二年便廢黜了孝靜帝元善見自立,這便是我大齊國的由來。神武皇帝生有十五個王子,其中喜歡的有除了有長子文襄皇帝、次子文宣皇帝外,還有三皇子永安王高渙,其中文襄皇帝、文宣皇帝都是神武皇帝的正妻婁昭君——也就是已故的皇太后所生,唯有永安王是庶出。文宣帝早年雄才大略,北伐胡人,南拓疆土,但到了后來因為酒色過度,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自古皇位都是父死子繼,兄終弟及,而當時的永安王高浚春秋正盛,文治武功各方面都十分優秀,文宣帝對其也是重用有加。因此按理說,文宣帝百年之后皇位不是傳給文宣帝之子,就是傳給永安王高浚。而當時的神武皇帝的六皇子常山王高演……也就是先帝,早就想登上皇位,而神武皇帝的四皇子,五皇子為人寬厚,無心戀慕皇位,所以常山王眼前最大的障礙就是永安王高浚。”
“當時上黨王高渙和永安王高浚十分要好,于是常山王便和長廣王聯手對付他們,一邊在文宣皇帝面前說他們的壞話,一邊網羅朝中大臣羅織他們的罪狀,還暗自削弱他們的兵權。終于文宣帝對上黨王和永安王起了戒心。”
“文宣帝有一個習慣,就是喜歡喝酒,喝高了之后便喜歡殺人。所以在一次文宣帝喝醉的時候,長廣王趁機在文宣帝面前陳述永安王和上黨王的劣跡,文宣帝一怒之下便派遣劉桃枝捉拿兩位王爺,永安王不會武功,很快被擒。上黨王弓馬嫻熟,勇猛有力,也曾殺過不少敵軍,但在劉桃枝手下五回合不到就被劉桃枝點中穴道,抓了過來。文宣帝把他們囚禁在籠子里,后來命令劉桃枝用劍把他們刺死。據說當時長廣王也在場……”
尉相貴說到這里便不說了,高長恭此時說道:“自從文宣帝駕崩后,這個劉桃枝就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這次突然出現,預示著朝中又要掀起一番腥風血雨。”
尉相貴道:“一直以來,劉桃枝都是我大齊的一把兇器,這把兇器上沾滿了大齊敵人的鮮血,可沒想到……”
高長恭接著他的話頭說道:“……沒想到也傷到了我們自己人。”
眾人皆沉默不言,后來的事情他們幾個心里都明白了。這個和先帝要好的長廣王便是當今皇上高湛。高湛是高歡的九皇子,和先帝高演是一黨。他們一起聯手除掉永安王和上黨王后便大權獨攬,文宣帝高洋駕崩后,太子高殷即位,但高殷坐上皇位不滿一年,高演便發動政變,廢高殷為濟南王,自己登位稱帝。但高演在位僅僅一年,便墜馬而死,皇位便傳到了當今皇上高湛手中。可是,據說高演也曾經立過一個太子,后來迫于高湛權勢,臨終前廢黜了太子,將皇位傳給高湛。太子被廢黜后被封為樂陵王……樂陵王高百年……
尉相愿想到這里驚得叫了起來:“啊!是樂陵王,我明白皇上為什么殺樂陵王了!”
陽士深和尉相貴都嘆了口氣低下頭,尉相愿方知不對,忙捂住口,只見高長恭此時正在瞪著自己,尉相愿頓時覺得兩臉發燙,忙低下頭。
高長恭嘆了口氣說道:“你們又偷聽我說話。”
尉相愿連忙說道:“不是不是!郡王,是我一個人偷聽的,不關他們的事。”
高長恭道:“罷了,罷了!這些事情本來不該和你們說,但念在你們是本王多年的心腹,才跟你們說了那么多。既然你們偷聽了,不妨多告訴你們一點。”
尉相貴問道:“王爺,這是怎么回事,樂陵王難道……”
高長恭道:“駱提婆剛才告訴本王,樂陵王被皇上殺了……樂陵王妃傷心欲絕,上吊自盡……”說著,拿出駱提婆給他的那塊玉玦。“這件事我都不知道要如何告訴斛律將軍。”
尉相貴道:“看來皇上真的動手了。”
高長恭道:“我自十六歲上戰場,一直上陣殺敵,到現在足足有七年了。本王之所以沒有選擇待在皇宮,到戰場上過這種朝不保夕的日子,一方面是因為本王出身卑微,需要比別的皇子更努力才能在朝廷上站住腳;另一方面是因為,本王不喜歡皇宮內,朝堂上的那些鉤心斗角、爾虞我詐的事。如果成天把精力浪費在提防這些事情上,還不如把精力留在戰場上建功立業來得實在。”
尉相貴道:“自古以來,黨爭就是殘酷的,有些人為了結黨營私,往往會拉攏有權勢的人。王爺您如今戰功赫赫,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默默無聞的王子,所以要想置身事外也難啊。”
“哥所言極是!”尉相愿接著說道,“那個駱提婆,真不是個東西,我一點都不喜歡他。你們知道剛才他慫恿咱們王爺干啥嗎?你們猜?他居然拉攏咱們郡王和斛律將軍一起謀反,說是為了除掉和士開為樂陵王夫婦報仇。要是真謀反,雖然和士開是死了,但謀反的罪名還不是咱們郡王承擔,咱們郡王是多么機靈的人,難道會上他的當?”
陽士深此時不再沉默,問道:“王爺,這個駱提婆如此放肆,您大可把他抓起來治罪,為何還要對他那么客氣?”
高長恭低頭沉思,默默地說道:“駱提婆不過區區一御林軍總將領,面對本王,確實很放肆。不過,你們可知道,他的母親是誰?”
尉相愿此時打了一個機靈,說道:“對對對!王爺,他母親到底是誰啊?我方才一直聽他‘家母’‘家母’地叫。他都多大人了,還靠著他母親,真不害臊!”尉相愿又轉頭看看兄長,問道:“哥,你知道嗎?”尉相貴搖搖頭說道:“這個駱提婆是何方神圣我都不清楚,他母親我就更不知道了。不過咱們郡王堂堂大齊武將,還會怕一個女流之輩不成?”
高長恭道:“駱提婆的母親是當朝太子的乳母——陸令萱。”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仍然很茫然,很顯然沒聽說過。尉相貴道:“這陸令萱是何方神圣?”
高長恭道:“你可聽說過駱超?”
尉相貴道:“聽說過,當年北方大亂,群雄割據,這駱超也本來是群雄之一,后來投靠了神武皇帝。神武帝過世后,駱超兵權在握,心懷不軌,密謀造反,事發被誅。他的家人全部充入宮中為奴……難道說,這個陸令萱是駱超的老婆,駱提婆是駱超的兒子?”
高長恭點頭道:“不錯!陸令萱母子被充入宮奴后一直過著低賤的日子,陸令萱在宮中一邊當奴婢,一邊把駱提婆撫養長大,直到本王十五歲那年,當朝太子出生,陸令萱當上了太子乳母,從那以后,她就被當今皇上重視。三年前,皇上繼位后,陸令萱被封為郡君,總管后宮禮儀。從那以后,皇宮里上到皇后嬪妃,下到皇子公主都要每日向她請安,但凡有不合禮法的,不管身份多尊貴,不管是否被皇上寵幸,都要重罰,因此宮內上下,除了皇上皇太后沒有一個不怕她的。他的兒子也因為她母親的身份被提拔為御林軍總管。”
尉相愿道:“看來這個陸令萱還挺厲害。”
高長恭接著說:“三年前,本王入宮向皇太后請安,因為禮儀不周,讓陸令萱看到了,陸令萱便忙命令御林軍把本王抓了起來,當時多虧皇太后求情,陸令萱才從輕發落,打了本王二十軍棍才把本王放了……”三人聽了之后都“啊”了一聲,高長恭接著說:“其實都怪本王回宮次數太少,久而久之就忘了宮里面的規矩。等以后仗打完了,回宮的時候,為了應付陸令萱,本王還得多學學。——近年來,段刺史一直給本王寫信,其中有些是向本王反映朝中狀況,當今朝廷上,除了和士開這個皇上身邊的寵臣結黨營私外,漸漸還有一批大臣因為畏懼陸令萱的太子乳母身份,紛紛投靠陸令萱,這里面就包括中書侍郎祖珽。這兩批大臣常常在朝堂上因為一些小事爭得不可開交,段刺史也常常出面調停。可現在段刺史不在朝中,恐怕會愈演愈烈。”
陽士深此時突然問道:“郡王,有件事末將不知道當不當問。”
高長恭道:“今天咱們都說了那么多不該說的。有什么盡管問吧。”
陽士深道:“和士開……還有胡皇后,那是真的嗎?”
高長恭眉頭一皺,明白了他要問什么了,他是想問和士開和胡皇后私通的傳言是否為真。高長恭道:“這個本王還不確定,段刺史也沒詳細給本王說過。但今天駱提婆說和士開在宮中有胡皇后做內應,就算是傳言是假的,和士開和胡皇后也肯定是一路。”
話說到這里,高長恭等四人都漸漸地清楚了宮廷爭斗的基本形勢:一派是以和士開、胡皇后為首,和士開是皇帝的寵臣,而胡皇后是太子的生母;一派是以陸令萱母子為首,陸令萱是太子的乳母,又總管后宮事務,駱提婆總管皇宮軍務。但總而言之,他們的斗爭焦點都在太子身上。當今太子尚且年幼,極容易被利用,一邊是他的生母,一邊是他的乳母,兩方都利用和太子親近的身份,妄圖把持朝政。
此時高長恭看了看日頭,已經到了申時。說道:“歇了這么久了,也該出發了,你們的傷好的怎么樣了?現在還能不能趕路?”
三人都表示能趕路,于是高長恭說:“那就出發吧!爭取到天黑前趕到王府。”于是四人走出樓牽馬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