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要開場了,要開場了,你們準備好了嗎?——虞姬木偶
準備好了,準備好了。——各木偶
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鑼響了,戲開
了。
來了,來了,我要出場了!這是我第一次出場!是他、他第一次帶我出場!
他的手一抖,我立馬甩出一袖子,作出個嬌羞樣。他腹腔一動,我的戲,就來了。
力拔山河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姬虞姬奈若何?
在戲中我愛了那所謂的霸王一遍又一遍,我用我僵硬的軀殼跳了一遍又一遍的輕舞。
你知曉奴家的心意嗎?
鏘鏘鏘鏘,鑼又響了,幕落下了。
他拿著控制板把我的手和腳并攏在一塊,走到后臺,輕輕地把我放在了一個箱子里,那是我剛出生的時候,也就是他剛剛把我做出來的時候。
我在箱子里好像待了好久,我在動,具體來說是全部的木偶在動。〔我知道,是他要去另一個地方了,去營生,對吧!〕
〔錯了錯了,是謀生!〕
〔是誰,是誰在說話?〕我疑惑。怎么會有人說話呢?老木偶都不喜歡說話的呀!
〔是我!你往下邊看!〕
哦~原來是他啊!是我的霸王,不不不,是我在戲里的霸王!
〔你又知道不是營生?〕我不滿的問它。
〔我就是知道!別忘了我可是霸王!〕
切,聽到它那么霸道的語氣。〔你是霸王,我還是虞姬咧。〕
〔我知道啊,你是我的虞姬!〕
我瞇著眼不說話,這時他好像在走坡路,整個箱子在振,我借著這股力狠狠的砸了它一下。
【1】
他停了又走走了又停,而我,也演了無數遍的虞姬。從新的到半舊不新,其實不用很久。
這一天,他把我放在桌子上,我又一次這樣完整的看著他,這是制作完我后我第一次這么完整的看過他。他沒有木偶戲中所有男木偶的俊美,也沒有我看過的觀眾那么有味道,他的皮膚是古銅偏黑,鼻子是塌塌的,嘴巴有點厚,一口的鄉村味,絲毫沒有唱戲時的風范,但我依舊覺得他無論怎樣都是好的。
他沒有看我一眼,只是自顧自的叫小二拿酒來,一杯又一杯的喝著酒,一點也不想戲里的霸王那樣豪邁,但卻有種我看不懂的風味。
他把酒杯裝滿酒,拿到我的面前,喝到:“喝!”
我靜靜地看著他,柔柔地說〔好。〕
“怎么?是怕我請不起嗎?”他瞇了瞇眼,不屑地撇了撇嘴。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著急了,我怕他誤會我。
他不屑地哼了哼,手腕往下轉,酒隨酒杯的傾斜全都傾泄在我的身上。
我無比的慶幸我自己是木偶,因為這樣他可以把他所負荷的負面情感全都傾泄在我身上!我為這樣,而感到高興。
“中國解放了!下一站要去哪呢。”他絮絮叨叨的自說自話。
我看著他,一杯又一杯,看著他似悲似喜的臉龐,是啊,下一站又要去哪呢?
他喝了好久,最終在夜最深的時候放下了杯子,拿起我走進房里。
【2】
又走到了一個陌生的村莊,那里的孩子好熱情,老遠就跑到他的身邊圍著他,嘰嘰喳喳的在說些什么。
那一晚依舊是他最熟悉,也是最愛的霸王別姬,我的飛袖,他的唱腔,配合的天衣無縫。可是我卻感覺不到他的開心。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從箱子里拿出我,輕輕的撫摸著我的頭發,摩擦著我的脖頸,原來他知道!在唱大戲的時候,我的一個轉身不小心傷到了我的脖子,他在嘗試修好我。
雞鳴了,他也修好我了,可以自從那次后,他就再也沒有用我唱大戲了。那次是我第一次受傷,也是最后一次……
那次后,他也再沒演過霸王別姬這一出戲,但他始終把我帶在他身上。
我就這么看著他,經歷了一個又一個的春秋,去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村莊。
后來,中國經濟走到了正軌,他也老了,不再走來走去,而在一個頗有古韻的村莊停了下來。他收了一個徒弟,長的虎頭虎腦的,十分老實的樣子。
他把我放在了他房間里的內室,有事沒事就擦擦我身上的灰塵,跟我講他的一生。他沒有娶過一個女人,但他嫁給了木偶戲,他培養了一個徒弟,不是為了他之后的養老,而是想把他做木偶的手藝和唱腔傳給下一代。
【3】
“師傅,您就聽我一句勸吧,張姨介紹的人挺好的!”徒弟腦袋一根筋的叫他,絮絮叨叨的跟著他轉遍了整個房子。他就是不聽不說話,慢吞吞的走進房間的內室里,左手拿起我,右手拿起放在一旁的抹布,仔仔細細的把我擦干凈。
“師傅!”徒弟大嚎一聲,“師傅,您到底有沒有聽到我在說什么啊!”
他放下我,用手挖了挖耳朵,“聽到了,師傅耳朵又沒聾。”
“那您去不去見見?”徒弟的眼睛亮了亮,立馬問道。
“不見。吵死了,出去,我要跟我的虞姬說說話!”他轉了個身,把臉轉到陰暗的角落,留給徒弟一個后背。
“哎呀!”徒弟無何奈何的拍了拍褪,“就讓您和木偶做一輩子的伴吧!”說完轉身就走了。
他在徒弟走后站了許久,輕輕的發出一聲嘆息,拿起我。
“他不懂!等到我教他怎么做木偶他也許就明白了。”他又拿起抹布,輕輕地擦干凈我身上的灰塵,突然他停止了,喃喃自語:“女人,能給我什么呢?”
我用盡我畢生的溫柔,我想告訴他。女人能給他帶來孩子和安定的生活,而我只能給他我身上的線……
【4】
這天天氣晴朗,他走到莊子旁的河邊上,看著河面,有著徐徐的微風吹過,吹動了他的發絲,他蹲下來,撈起浸泡在河里的木頭一把扛起就往家走。
他把木頭放在院子里,叫來了徒弟,讓他仔仔細細的觀察那塊木頭。是什么木?紋理如何走向?大小如何?適合做什么樣的木偶?
他告訴徒弟,做木偶一定要抱有一個真心,一刀一片都要充滿著心中木偶的樣子,這樣做出來的木偶才有形!
徒弟若有所思的看著那塊濕透了的木頭。他看著徒弟,對他說:“這塊木頭你好好觀察幾天,過幾天我教你怎么制作木偶。”
那天,天氣也很好,他把我帶了出來,放在一個椅子上,我就這樣看著他們,從早到晚。可是最后我沒能看見徒弟的木偶,因為他做的那個木偶足足花費了他一個月的時間。
年齡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的大了起來,他的白發也在我的視線中變得多了起來,他的背彎了,腳步也開始緩慢,他的手不再靈活了,可是我依然仰望著他!
徒弟也開始變得獨當一面,徒弟拿著他自己的獨一無二的木偶站在屬于他的舞臺!
“人啊,總會老的,他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我啊,也要服老咯~”他像往常一樣用干凈的抹布擦拭著我身上的灰塵,露出恬淡的笑容
突然一個轉身,他的手不自覺的松開了我,哐當,我掉在了地上。他搖了搖頭,說:“老咯~”正準備彎下腰撿起我,身子一個晃動,就傾倒下來,撞翻了一旁的桌椅。
〔主人!主人,你怎么了?〕我著急的喊他,看著他的眼睛一閉一睜,可是他聽不見!
那以后,他就一直臥病在床,徒弟在他的房里走進來走出去,為他忙來忙去。請大夫、煎藥,可是他絲毫沒有起色,臉色越來越蠟黃,嘴唇越來越蒼白,像黃昏的晚霞,不可逆轉。
【5】
三個月后,徒弟不知道從哪里拿來了一個偏方,聽說可以治好他的病,我很開心,我希望他能好起來!
他吃了那服藥已經連續吃了七天,臉上逐漸紅潤起來,氣色看起來好了很多。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感覺越來越沉重。
又是一個晚霞,他下床了!他輕輕的拿起我,擦干凈我身上的灰塵,就帶著我走到了院子里。
哐當,是徒弟拿著的水盆掉了下來。
“師傅!”徒弟快步上前,輕輕地扶著他的手臂。
他拿開徒弟扶著他的手,說:“小徒弟,拿上你的霸王,我們來唱一曲霸王別姬吧!”
良久,徒弟的雙眼噙著淚,啞著嗓:“好。”
沒有人打著樂,徒弟只好壓著嗓,擬樂。
“鏘鏘、鏘鏘鏘、鏘鏘鏘~~~”
他的手一動,我的袖一甩。虞姬虞姬,霸王霸王……
晚霞的余光只剩最后一點,戲也到了第七場尾,虞姬自刎前的一段,他鼓了鼓氣,唱:
漢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聲。
君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
唱完,他的手一轉,我拿劍的手便擱在脖頸上一轉;他的手一松,他手中的線便掉了下來,我在地上摔成了兩半。他呵的笑了一聲,撿起我走進了房。
徒弟拿著一托盤,走進房,沉默些許,開口道:“師傅,先吃點到飯吧,虞姬……我幫您修。”
他沒有說話,只是拿著我,手上動作著。徒弟看著他的背影,不知該說什么好,只好把托盤放在桌子上,轉身離去。徒弟關門的時候看了眼托盤里的飯,再看了他,嘆了口氣,走了。
啷當,門關了。他停下手中的動作,舉起我,自說自話:“我弄壞了你,我怎么能吃飯呢?”說罷又開始修理起來。
我看著他,想告訴他,不用了;想告訴他,只要他好好的,我什么都無所謂;可是,他聽不到。唉……一聲嘆息,包含了多少無奈。
雞鳴了,天才蒙蒙亮,他終于放下了我。拿起放在桌子上已經冷掉的飯,匆匆的扒了幾口,便拿起我,躺在了床上,安然的睡去。
誰都吵不醒他了……
你愛他嗎?
我聽到有個這樣的聲音。愛嗎?我自己問自己。
即使他操控著你的人生,還愛嗎?
我想,我是愛他的。是的,我愛我的主人,愛那個把我創造出來的那個人。
為什么還愛呢?他操控了你一輩子。
我對著空蕩蕩的房子喃喃自語,愛,不就是把最好的自己給他嗎?
而我什么都沒有,只有身上的線!
天已經大亮。嘎吱,門打開了,徒弟想叫醒師傅,卻發現怎么也叫不醒。木偶輕輕的從師傅的手中滑下,哐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