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還有你覺得絕好的年紀,你會不會就此終止我的漂泊?
如果我們真的再也不相見,你會不會等到白發蒼蒼的時候才追悔莫及?
【 重逢時候的愛情是回歸,也是別離 】
再回到這個繁華的城市,它還是當初的樣子,在看似約好的時間頃刻就華燈初上。
過去我貪戀過這個城市里的每一盞燈和每一條街,希望老死在這里的一個角落,注視著港口和船只,靜默地長眠而去。
他說,這多愚蠢,不如死在一個遠離城市的地方,像昆蟲一樣,被枯葉覆蓋,最后化作塵埃。
我也同樣嘲笑他的想法是愚蠢的,那會讓你面目全非。
可他說,反正總歸要面目全非,又有什么關系。
我就是那一年走的。
說是去留學,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我是這么告訴他的,在臨別的前一天,陽光晴朗,面對他鎮定自若的面孔,我只說了這句話。
他也是,別的話終究沒說,包括一句挽留的話。他只是送我去機場,在人潮里擁抱我,說道別,不挽留。
他沒有說一句挽留的話,他甚至沒有說一句他愛過我。那樣的話在他是羞于說出口的,至于這為什么可稱得上是羞恥,我至今也不得而知,反正他認為這是件羞恥的事情。
他羞于說出一句袒露的話,卻在機場的人潮涌動中緊緊擁抱我。
那時候也是六月,氣候炎熱,他聞著我迅速蒸發掉香水,說,一有假期就回來。
他的勸告我實際上并未聽從,到了都柏林,一住就是六年。與故國或故人,唯有通訊,不曾謀面。
但我是想念他的,除卻我母親,他是我唯一掛念的人。只是一到達都柏林,回國就成了一種既迫切又可怕的欲望。我知道不是因為他的婚訊。
我早已不在意他會過怎樣的生活,完全不在意。我六年前臨走時就知道我不是個與他共度一生的人,在同一個機場,在他平靜的面孔和聲音里,我早有領悟。
下了飛機,跟隨人流走到大廳時,那種可怕的欲望愈加強烈。當我還在飛機上的時候這種欲望就變得比從前還可怕,尤其是我看見浦東機場輝煌的燈火時,我實在不知道我這次回來意味著什么。
那些燈火,一如往昔,輝煌得像是火焰。而我對此同樣一如往昔,熟悉得像是從未離開過。
走的那年,我才二十歲。他說是絕好的年紀。但他沒有留住我,也沒有留住我這絕好的年紀。
再回來,已經過了六年。
等在機場,我不確定他還會不會說這是個絕好的年紀,畢竟人是會變的,只要沒有面目全非,一切就可感激上帝。
在異國的六年,我不僅學會安靜地思念,更學會感激一切,包括這樣一種苦難。
后來他來了,沒讓我久等。他是個守時的人,不喜歡讓人久等。
他突然出現在人群里,是個那么明顯的人。他是突然出現的,我盯著人群尋他,但他就這么突然出現,我不知道他是從哪個方向走過來的。
他的樣子完全沒有改變,臉還是那樣的輪廓,不算是張英俊的臉,只能看到年紀的增長,不過他還是年輕的,讓人猜不出他的年紀。
他穿著跟從前同樣風格的衣服,白色的襯衫,深色的外套,頭發簡潔清爽。
我們站在人潮中,互相凝視,沒有問候,不上前擁抱。在我那恐懼的欲望漸漸平息后,我感到我們都有些倦怠。于他是一種生活的繁復,于我則是旅途的困頓。我想要的只是好好睡上一覺,醒來有人告訴我,你不必再走。
當然,說這話的人不會是他,從來就不會是他。
看到我,他只說,你還是跟你二十歲一樣。
說完,他接過了我簡單的行李,轉身向機場大門走去。我跟在他身后,盯著他的肩膀,他提著行李的左手,沒有什么要說的。
六年前,他也是這么做的,提著我簡單的行李,送我來機場。我跟在他身后,沒有什么要說的。他肯送我走,必定不肯挽留我。
來到他事先預定好的酒店,已經是深夜。這個城市依舊燈火輝煌,我站在酒店房間的窗口時,他問我,究竟是喜歡這里還是都柏林。
我說我喜歡這里,這個城市有我喜歡的燈火。我只說了這個。沒說這個城市有他。這是我二十歲時會說的話。
那時候,生命是最無畏的時候,所謂甜言蜜語,可以當做承諾。他說二十歲是人最需要自由的年紀。他說這話的時候,我二十歲,而他早就過了需要自由的年紀。他站在我面前,說我是需要自由的年紀,我明白,他認為我需要自由,他同時認為他不需要我。
回到故土,我徹夜不眠。與時差無關,是窗外的種種聲響讓我不得不整夜數著耳朵聽,聽到清晨,天光微亮,最后一聲叫賣聲也響過。
他卻漸漸熟睡,跟我說過不多的話以后,他開始疲倦。我們談話不多,一整夜始終沒能完整地交談,我們所做的,只是過夜。
時隔六年再相見,不能談笑風生,更不能追憶曾經。
若說曾經是那樣難舍,我們都是狠心舍棄彼此的人。我舍棄了他,他不留我。六年前我走得輕而易舉,像他在機場送我時揮手一樣容易。然而他終究不明白,我舍棄的不是他,是這座城市。
我們再見面,只能詢問一句,你過得好不好?
我說我很好,一切安好。他看著我微笑,什么也不說,不說他這些年的生活,不說他自己,更不說從前。他就只是看著我,伸手撫摸我的臉,我的輪廓,對我的微笑感到愴然。
這就是我回到故土來看望他,我們的第一場交談,從機場來到這間酒店以后的交談。往下,沒法繼續。
而在機場,我們沒有交談過,也沒有問候。在機場,我見到他時心意沉穩,看到他未曾改變過的容貌和舉止,我心意沉穩。
于是我也知道,我們之間并無須多余的交談。
天亮起來以后,我回到了我父親生前留下的房子里。自我去了都柏林,這里六年無人居住,早已塵埃滿天。
我不愛打掃,但也不愛住在酒店。我已經當了六年的過客,回到故土,我不應再是個過客。盡管我并不能肯定我要呆多久,是幾天還是幾個月,我不知道。
他來敲門的時候,我剛好收拾完一切,除卻我自己。還穿著被灰塵沾染過的衣衫,頭發凌亂。身上有灰塵的味道,令人喉嚨發癢,想咳嗽。
他穿著昨晚的那身衣服,站在門外,遲遲不肯進來,平靜地看著我,眼里有些憤憤不平。
我說,進來。但他仍舊站在門外憤憤不平地看我。
于是我光著腳踏出門去。我站在他面前,腳尖觸碰著他的皮鞋,我說,你為什么不進來?
他接下來做的事情只是吻我,不停地吻我,像好萊塢影片里的英俊男人一樣熱情。這個是不被打斷的親吻。
我知道他會這么做。當他在我面前無言以對的時候,他通常是這么做的。
我明白昨晚過后,他始終不會說什么,對這類事情,他樂于沉默。
我請他進門,給他泡茶,中國的茶。這是我在異國始終向往的清甜,在異國的日子,故國的一切都突然鮮亮無比,勝過從前。
我對他說,明天我要去蘇州。
去蘇州做什么?
看我母親。
什么時候回來?
不知道。
跟昨晚的交談一樣,往下,沒法繼續。
他放下了茶杯,挨到我身邊,看著我赤裸的腳趾,問我,除了我之外,你還愛過幾個人?
你的問題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又有什么重要的呢?時隔六年,我沒能如實告訴他,我只愛過他。他不會信。
突然他走過來緊緊地擁抱了我,不言不語。只有熱淚燒痛我的后背。我微笑著撫摸他的后背,沒有說任何安慰的話。他要的不是安慰,我知道,我甚至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我從明亮的窗戶里看到我的臉,看到我熟悉的姿態,仿佛一切只是夢一場,包括我們六年的分別。
他說,你和以前沒什么兩樣。
我看著窗戶說,是沒什么兩樣,只是老了。
天亮前,他還在熟睡的時候我去了蘇州。
我母親至今還獨自一人住在蘇州外婆家的老宅里,她一直不喜歡上海,父親去世后,她就急急忙忙地搬回了蘇州,再沒來過上海。外婆也去世后,她也還是留在那兒。
我到蘇州的時候是清晨,整座城還未蘇醒。踏上一座小橋,再穿過一條小巷子,我就看見母親站在外婆家的門外,朝巷子口張望。
看見我,她抱緊的雙臂突然放了下來,嘴唇張了又合。
我提著行李快步走過去,站在她面前叫了她一聲,媽。我說,我回來了。
她流著淚把我抱緊,雙手拍著我的后背埋怨我六年不歸家。
這是個跟上海截然不同的地方,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這都是安沉的地方,唯一的聲響只有無數座拱橋下的潺潺流水和人們的竊竊私語。
兒時,我對這個安沉的地方極為著迷。那時,外婆時常抱著我一邊唱著小調一邊穿街繞巷。我現在也還記得那些深深的巷子和用不了幾步就走完的橋,地上總是積著隔天夜里的雨水,到夏天的時候,空氣多少都是有些沉悶的,特別是梅雨時節。
進了門,母親給我做了年糕。她坐在我身邊,看我吃,問我,怎么突然想起回來了?這次不走了吧?
我對母親說,看到你給我寄來的那個萬花筒,忽然想回來,恰好休了個年假。
這么說你還是要走!母親頓時神情沮喪,一個女孩子,這樣漂泊在外終究不是法子,你該回來找個安穩工作,結婚生孩子。
不管是在電話里還是信件上,她總不忘提醒我這些,作為一個女人該做的事該過的生活。
我只是點頭說好,卻遲遲不見行動。我的母親,我該如何告訴她我已經過了可以安穩的年紀,那個能給我安穩的人,他如今安穩在別人身邊。
她是個不大相信宿命的人,只求安穩。
事實上,漂泊多年,我不能說我沒有羨慕過這樣的人生,簡單寧靜,毫無紛擾。她說,一個女人,生來就該這樣,由不得你說你要還是不要。
然而,再見到他的時候,我明白我會終生如此。這種領悟一直尖銳地存在著,從六年前開始就存在。
離開故土,離開他,我懂我不能再回頭。
不是太年輕,也不是太倔強。只是太無知。歲月尚淺的河流里,不懂何為殘缺。
那些年月,的確,生活是別無挑剔的,命運是種不足掛齒的東西,從未想過一句錯失意味著什么。
我想他應該明白我不是個熱衷背井離鄉的人,他想我應該懂得他其實也痛悔錯失。可愛情往往因此而變得不能圓滿。
如今,不能圓滿的只是愛情,不是生命。只是在我母親的眼里,這等同于生命。
一想到我的生活,她只用顛沛流離來形容,她不肯相信我在異鄉的生活是寧靜孤寂卻愜意的。
正午時分,我接到了他的電話。他在上海的房間里獨自醒來,聲音聽上去充滿恐懼。他焦急地問我去了什么地方。
我如實說,我回蘇州了,我想我該回來看看我媽。
他說,我今晚會來蘇州。他說到做到,從上海趕赴蘇州已經深夜,我和母親都已睡下。
捻亮昏黃的臺燈,我聽著屋檐上的水滴聲和他的聲音,感到睡意雋濃,他溫聲細語地說,我在蘇州,我想見你。
我輕聲地對著電話說,我已經睡了。
我知道,但我想見你。他十分固執,如果你不能來,我可以去找你。
半夜兩點,我打車去了他住的酒店,在市中心,距離外婆家是段遙遠的距離,出租車在沒有堵車也很少紅燈的路上開了整整四十分鐘。夜里的蘇州城,一直在下雨,下得不大,卻總覺得整個世界都是濕潤的,我不喜歡這座城夜里的樣子,太孤獨了。
他早已站在酒店門口等待我,為我拉開車門,帶我走進酒店。
他沒有對我多說什么,可以說,他對我什么都沒有講。他只是急切地擁抱我,像是六年前對我猛然渴望。
我一動不動地告訴他,你應該呆在上海。
那么你跟我回上海。他有些憤怒地說。
我笑道,我是來看我媽的。
所以我來了。他撫摸我的頭發和額頭,語氣溫柔下來,我需要你。
我知道。我握住他的手,觸碰著他無名指上的戒指輕聲說,我不光知道這個,我還知道你越來越自私。
像我從都柏林回來的第一天夜里,把很多事情,過去和將來,都忘記了。我也忘了,與其他任何世事有所不同,愛情的歸宿永遠是另一個人,也必定是另一個人。
夜里,他在睡意上襲的時候說,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
我笑答,為什么不回來呢?這兒有我喜歡的一切。
他問,既然如此,當初為什么非得走?
就是為了再回來。我對他說,如果沒有離開過,我永遠也不知道我有多想回來。
他坐起身來問我,那為什么現在才回來?他一邊說一邊點燃一支煙,抽到一半就滅掉,然后點燃另一支煙。
我也同樣問他,難道我早點回來情況會有什么不同嗎?
他盯著我,手上的煙繼續燃燒,燒完一半,他又滅了它。他沒給我什么回答,我替他回答,不會有什么不同。
他是個懦弱的人,始終都是,六年前后沒有過太大的改變。但我還是愛著他,同時也愛著他那讓我時時憎恨的懦弱,哪怕我身在異鄉。哪怕我明白要再回國定居看上去已經不太可能,我有我在都柏林無法割舍的東西。而在故土,我也有我不能忘懷的城市和記憶,他是其中的一部分,和我生死相關。
所以我又回來了,不知道可以留多久,是幾個月還是幾天,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離開得太久了,該是時候回來看望。
六年時間并沒有我最初以為的那么難熬可怕,在都柏林,時光是流水一樣地靜默流淌,無論走在路上還是坐在午后的咖啡店里,我都并未察覺歲月變遷。
只是有一個早晨醒來的時候,看見母親從故國遙寄而來的萬花筒,才猛然發覺我離開得太久了,我需要回來看看。
那些時日,在國際長途電話中,我告訴過母親我對故土的想念。那晚我在都柏林街頭看到一個賣糖的小姑娘,手中拿著一束七彩的糖,頭發凌亂,嘴唇紅得像櫻桃。我掏出身上所有錢買了她所有的糖。
她高興地擁抱我,親吻了一下我的臉頰,說,The Lord be with you(上帝與你同在)。
那時候,我有些想念我的兒時,想念我的母親。
之后的一個月,母親給我寄來了我兒時的萬花筒,已經褪色。我記得我走之前,它就放在書架上最上面的一層,仿佛被我遺忘。透過小孔,里面依舊是色彩斑斕的。
在這個遙遠的國度,沒有人會知道這是什么玩意兒。我說,這是中國。
看到孫悟空拿著金箍棒的樣子,我不禁淚流滿面。
那個早晨,我站在陽光滿溢的陽臺上,看著異國的街道以及行人,聞著濃厚的咖啡香,決心要回來。
【 離開你,我知道我將不再孤獨 】
在蘇州,我只呆了兩天。與他的出現無關,我只知道我該走了,我不忍再聽母親悲觀的話語。再呆下去,對她是種折磨。
第三天的清晨,我跟他一同回到了上海。
家中又落滿塵埃,尤其是我的鋼琴上。
他看著鋼琴說,你走了以后我沒聽過誰彈琴。
我伸手抹著那些灰塵笑說,我不信。
他微笑著走到鋼琴前,打開琴蓋,向我伸出左手說,過來!
我挨到他身旁坐下,問道,德彪西?
他微笑不語,輕輕吻我的后頸。
在都柏林,我住的公寓里,也有一架這樣的鋼琴,是我找遍整個都柏林才找到的。
當然我沒有告訴過他,我在都柏林究竟都怎么生活。除了那兒的咖啡、街道、節日,我沒告訴過他我始終使生活和從前別無不同。
身在異鄉,我沒有別的信仰。
都柏林仍舊是個我熱愛的地方,醇濃的咖啡,熱情的金發男子,充斥著風笛聲的街道,圓形拱頂的房間,都足以讓我忘卻苦難,平靜生活。
那是個沒有苦難的地方,適于我這樣一個帶著苦難的行人。從故鄉帶著苦難遠走,那是我此生的歸宿。
他撫摸我的手指,說你彈得比從前更好。
一首曲子我沒能彈完。他說過那句話后,我停了下來,起身去泡茶。
從櫥柜里,我拿出父親生前留下的翡翠茶具。這套茶具一直是我心頭所愛,不論在故地還是都柏林,我都帶著它。
在都柏林,我仍然慣于在午后的時間泡中國的茶,從中國我帶去了很多的西湖龍井,這是我父親最愛的茶,從小到大我也只喝過這一種茶。這是種無所能及的甘美,尤其對于一個旅人。緬懷往事的時候,我需要這樣的甘美,否則靈魂的傷痛不足以告慰。
他喝著茶的時候,又問起我,究竟是什么讓我決心回來。
六年來,你真的從沒想過要回來?他這樣質疑我,言辭極其痛苦。
我為他加滿第二壺茶,對他講起了我在都柏林那個歸心四起的早晨。
仿佛烏江邊的四面楚歌,那個早晨,我聞到甘美的甜味從四面八方涌來,從異國的街道上,從金發的人群里,甚至從遠處積雪的山脈頂端。
站在陽臺,我手里握著萬花筒,我知道我該回來了,不論是回來,還是看望。
他問我,那時候你有沒有想起過我?
我說,沒有,我唯獨那個早晨沒有想起過你,我腦海里滿是上海的街道。
他苦笑道,這么說讓你回來的只是上海,是萬花筒里的孫悟空,不是我。
我答,是的,我看著萬花筒,聽到那個東方國度在召喚我,它在責怪我離去得太久,責怪我對它的想念太遲,可我想你的時候,我知道你或許并不希冀我的歸來。
這個古老的城市,我知道我無論何時回來,它總是能容納我。可他卻是個不再能容納我的故人,在多年的滄桑之后,我們僅有變遷。
這是我沒有對他說過的后半句話。他已經起身,抽了半支煙,背對我站在窗口,背影顯得固執冷漠,而又懦弱。
我們的交談再次戛然而止。如今我們已經不能再交談,生活不似以往,只有苦難在重頭開始。無話不講的年月沾滿了點點灰塵,誰都不肯伸手去抹干凈它。
曾經我是多么渴望為他塵埃落定,現在也是。盡管我知道我們之間有太多格格不入的地方,我還是以為能讓我止步不前的人唯有他。
只是我無法對他講出這些話來,尤其是到了這個年頭,我一句話也講不出來。交談我已經不能夠,何況是這樣的字眼。
他抽了半支煙后,重新坐回我身旁,撫摸我的長發問我,以后你打算怎么樣?仿佛還是多年前,仿佛我還屬于他。
我看著陽臺灼眼的日光,對他說,沒什么打算,我喜歡我現在的生活。
你指的是都柏林的生活?他問道。
我扭頭看著他說,是的,我喜歡都柏林的生活。
可你說你想念這兒。他放下了手。我的長發滑落到肩頭,帶著一股沉甸甸的力量,重重地觸及我的身體。
這里是故土,我無法不想念,無法忘懷,但對故土的懷念也同樣沒法讓我不喜歡都柏林的生活。離開你,我也許就不會再孤獨了。
這讓我記起多年前的一個下午,我去都柏林的前一天。我們同樣坐在這間屋子里,曬著同樣的陽光。我對他告別,告訴他我要去都柏林,不是旅行,不是度假,不是幾天,也不是幾個月。我望著他的臉,希望他能對我說些什么,但他終究什么都沒說。
我沒有告訴他我有多愛他,也沒有向他坦言我是個渴望安穩的人。在他第一次對我含糊其辭的時候,我就知道,他不能讓我安穩,就像我不能讓他無畏。
他也是渴望安穩的,這我知道,但他的安穩事實上與我無關。
那時候我就已經猜到,過不了幾年,我就會看著他和別人結婚。甚至用不了幾年,也有可能是幾個月。
總之,他若是下定決心,絕不會是件漫長的事情。
可挨到這個時候,他也沒對我說過這句話。
在他靠近我的時候,只說,我愛你。他要我看著他。
聽了他的話,我起身去,為他加滿了茶,坐到地板上,仰頭看他。
他的這張臉,事到如今也算不英俊,愛上他,是我唯一一次沒有以貌取人的愛情。
當然,我以貌取人的毛病也未就此根除。在他這張不算英俊的臉上,我依然可以找到某些精致的東西,比如他嘴唇的線條。我專注地看過許多次,這樣看他的時候,我想念被他親吻,想看他說他愛我。
別這么盯著我看好嗎?他忽然間有些怒意,點了支煙,不耐煩地抽起來。
我笑說,是你讓我看你的。
好吧,別看了。他一邊說,一邊有些顫抖地伸手到煙灰缸旁邊抖了抖煙灰。
那根煙抽到一半,他就不耐煩地滅了它。他每次神經質的時候都不肯把一支煙抽完。
我想他是在懼怕我,懼怕他沒有對我坦白過的部分。他并不知道,我從未責怪過什么。
說他有錯,這樣的話不適合用來評價他。在他身上,根本就沒有對錯之分,這對他是種模糊的概念,這太殘忍了。
我低下頭去,不再看他。他挨到我身邊來,擁住我,不停地吻我的后頸,不言不語。
他是了解我的,至少這樣的時候他是了解我的,他知道我喜歡這樣的溫存。
這樣的溫柔,總讓我不忘我對他那塵埃落定的渴求。
在上海的日子,他總是看似無所事事地陪著我,在我家里的客廳,或者我們從前常去的一些地方。每天他來的時候都給我帶黃玫瑰,像以前他習慣的那樣。
我們似乎忘了,他另有歸屬,在我回來之后的數天里,他每個下午直至次日清晨總是和我在一起。只有當我瞥見他手指上的戒指時我才想起,我們大不相同了。
他幾次想要摘下戒指,我制止他說,不用,實在不用,這是事實,我不會去在意一個事實。
我緊握住他的左手,輕輕玩弄他手指上的婚戒,笑對他說,很漂亮,跟你很相配。
他點了支煙,告訴我,他是在我走后的第二年決定結婚的,是個漂亮而簡單的女人,對他沒有什么特別的要求。
我笑著說,我早就料到。
我并不追問后來的一切是不是太晚,沒有問他,也沒有自問。
我回來之前就料到他應該已經結婚。我并不沮喪,他是沒有娶我,但我并不沮喪或悲哀。
我不是個適合結婚的人,要是他娶的人是我,我想我會不小心毀了他的生活。當然這是我后來才察覺到的,是我這次回來時在機場看見他第一眼時才察覺到的。
那時遠遠地看著他走向我,得知他安然無恙,我認為是件好事。雖然我同時還能從他那張平靜的臉上察覺出他的生活沒什么值得說道的。我要他安然無恙,要他不被打擾地生活,要他在這樣的安寧中對我難以忘懷。
所以,剛到故地我便得知我就要走了。他提著行李走在我前面的時候,我已經感嘆過人事匆忙,人生倉促。
一個多年的朋友告訴我他已經結婚的時候,我剛到都柏林一年多。那一年,直到我我回國前,他也常常給我寫郵件,總是問候和關懷。他不說他的生活,不說他自己,他從來不說。
但我知道他沒什么變化,變的只是他的生活。不論我是否離開,他都理應過另一種和我無關的生活,理應和另一個女人結婚。
在他看來,我始終是個不需要安穩的人,說一句挽留的話看似會搭進他的一生。
在某個夜里,他慌亂地說出一句,你應該早點兒回來的時候,我也輕聲地說過他是個懦弱的人。
那樣的話,對他太殘忍。所以,回來以后,我時常盼望再分別。分割兩地,愛情會變成一種和平,長久地存在,沒有紛爭,沒有動搖。
我問,她是個怎樣的人?
一個和你不一樣的人。他端詳著我的臉說,結婚生孩子是她唯一的人生。
我拿過他的煙接下去抽。他的話,我相信是對的。他的確需要這樣一個女人,他從來就需要這樣一個女人,我二十歲的時候他就對這一點很清楚,所以我二十歲的時候他沒留我,盡管我那時的年紀是絕好的。
對他如此了如指掌,簡直有些可恨。從前相守的日子里,我是從未了解過他的,我只知道他不肯挽留我,其他的我從不知道。看清他,始自我離開他以后。
身在異地,我對他的了解居然日漸加深,我領悟到了他對我那種無助的愛,我感覺到了他的懦弱、他的惶恐,我也看到他生活的銹跡斑斑。可我從未憐憫過他,因為我愛他,我不情愿去憐憫一個我愛的男人,就像我不情愿去詆毀一座我曾生活過的城市,即使它塵埃滿天、氣候干裂,或是喧嚷無度。
他久久地看著我,不說一個字。我看著他的眼睛,像看萬花筒里的彩色圖片一樣,看到歲月的瘡痍,和我們成長的這件殘酷的事情,但卻不能感慨無法擁有一生的遺憾。
這種遺憾像是與生俱來的胎記,在我們初始的那幾年里已經嶄露頭角,否則上帝恐怕也不認為這樣的輾轉會為生命增添光彩。
相反,這是種苦難,從一開始就無法更改的苦難。
只是我一直將此視為一種幸運。畢竟在我生活過的世界里,只有他是個和我生死相關的人,無論在故鄉還是異鄉,我明白我此生不會再執著于另一個男人。
雖然在他國,我見過無數相貌英俊,眼神深邃的金發男人,可我心里終究只有這個黑頭發的中國男人,我終究只懷念他那雙看上去毫無生氣的雙眼。
盡管他懦弱。我又何嘗不是乏善可陳!
這些年的漂泊讓我不再那么懼怕孤獨,終身孤苦于我而言已經可以一笑置之。
想起六年前,臨別時,我曾感慨過我們的分別。那時他就活在我心里,而我卻無處可去,只能希冀在一個沒有他的地方找到一個容身之所。
六年后,他一樣活在我心里,并且會長此以往地活下去,不同的是我已不是無處可去。
夜里的睡眠,像我們的交談一樣,總不能有始有終。我們常在半夜無端驚醒,打斷一次睡眠,進行一場慣于被中斷的交談。
他醒來后總有話要問我,比如他會問我,你回來到底是為什么?
我說只是為了看望,離開得太久,我想念這兒的一切,你不會理解我的那種想念,跟你的想念不是一回事。
說完之后,他擁抱我,說他寧愿我沒回來。
我笑著問,你是說我做了件錯事,是嗎?
不。他低聲說,是我做了件錯事,不止一件。
這樣突如其來的交談幾乎每一夜都在發生,我們有太多話既心知肚明又難以啟齒,譬如我的歸期。
他會擁抱我靠在床頭,將頭埋在我胸口,絕對不說太多話。他滾燙的熱淚流過我心臟跳動的位置,在那里熊熊地灼燒起來。
除了溫柔相待,我說不出任何承諾,甚至說不出任何安慰。
每當他在我胸口流淚的時候,我想我或許不該回來。我以為我可以證明他也同樣懷念我,可我能證明的只是他愛我愛得如此懦弱不堪。
看著窗外的燈火,我明白再也沒有塵埃落定的說法。我還是要走的,哪怕他在慌亂中曾說過他的不舍,我也肯定他會像以前一樣不留我,任我漂泊。他是個懦弱的人。
但我是這樣地愛他,不怕帶著沉重的愛漂洋過海,遠走他鄉。
【 再也沒有塵埃落定的說法 】
我回來的第二十天,我們仍舊在一起。
他坐在窗前的地板上抽煙,身上還是昨晚的那件白襯衫,是我六年前送給他的。
昨晚他穿著它跟我一起吃晚飯時,看見衣領,我知道六年來他很少穿。
這個下午,陽光出奇地刺眼,我遙遙地看著他的側影,看著他身上的白襯衫,感到苦澀。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就因為我愛他,愛得希望不再漂泊,愛得希望遠走他鄉。
對他,我終究愛得極其矛盾。我想他也是這樣的,不知道拿我該怎么辦才好,不知道是該留下我,還是讓我走。
他吸完了一支煙,轉頭看見我,微笑著向我伸出左手。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跟他依偎在一起,觸碰到他左手的戒指。在太陽底下,它閃閃發亮。
他問我,今天想做什么?
我搖頭說,就這樣,什么也不做。
好。他聽從我,笑著吻了我的頭頂,繼續看著窗外。
在他身上,我聞到他的煙味里有我的香水味,已經蒸發殆盡,但很清晰。
他六年前就喜歡這味道,佛手柑清甜的味道。我記得我回來的第一天他擁抱我的時候,對我深深吸納的動作。
從此,和另一個女人結婚,他也還是我當初認識的樣子。
我回來的這些天,天氣一直很好。他也說過,這是最久的好天氣,最久不下雨的好天氣。
他說真是怪事。一邊說一邊抽煙看著我,眼里煙霧迷茫。
我笑說,或許明天這種怪事就該停止。
他問為什么。
我泡了一壺龍井,遞給他一杯,告訴他,我明天要走了,我一走事情就不那么怪了也說不定。
這么說的時候,我們都輕聲笑起來,對此事不做任何評價。就跟六年前的一個下午一樣,在這間屋子里,我為他泡了西湖龍井,對他說了一樣的話,我明天要走了。
他把煙夾在手指間,不接我遞過去的杯子,看我的眼神顯得光怪陸離。這是我不合他的心意的時候。在我不合他的心意的時候,他總是用這樣的眼神看我,既不憤怒也不贊賞,而是,我稱之為光怪陸離,那實在是一種難以分辨的神情。
當然,我不合他的心意的時候,他的神情也不合我的心意。
別這么看我。我挨近他,握他的手,撫弄他左手上的戒指,你知道我是回來度假的,六年前,我走的時候,你其實是知道的,我再回來不過只能度個假而已。
他抓緊了我的手問道,六年前又為什么要走?
我微笑著回答,這問題你問過。
我從都柏林回來的第一天他就問過。在淮海路的那間賓館里,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床單,白色的窗簾,兩個早已不透徹的人。
他問出這句為時已晚的話時,天已經微微亮。我看著窗外的晨露,和逐一熄滅的燈盞,對他說了句殘忍的話,你當初并不需要我留下來,也不需要我。
聽上去像是抱怨。但我發誓,事到如今我已經無可抱怨,也無可怨恨。除卻他的懦弱。
他又問的時候,顯得有些惱怒,像是在懊惱。
他用惱怒的聲音評價我,你是個不知足的人,一個知足的女人。
我笑問,為何?
我知道你心里不只有我。他這么說,說得像個孩子,讓我有些心情灰暗。
那還有什么?
他捏住我的下巴說,我了解你,你想要一個安定的人陪你過不安定的生活。
是嗎?我仰著頭,仍舊對他微笑。
是。
撫摸著他手指上的戒指,我只能說,你應該看看《和沙漠的500天》。這是我最后的回答。
聽了我的話,他憤然起身,走到窗前,點了支煙還是那句,你是個不知足的女人。
別這么指責我,你也一樣。我說出了實情,不然六年前你為什么沒有留我,現在又為什么和我在同一件屋子里?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你從未滿意過你的生活,他總是知道你想要什么,但你至今仍活得迷惑不解。
他轉過身來,冷漠地注視我,想要說些什么。或者說,他是想要辯解些什么。
我上前去握住他的手,制止他,好了,我們不該這樣互相指責,你知道,我們時間不多。
這個下午,和以往沒有什么不同,甚至和六年前也沒有什么不同。我們都知道我幾個小時后就要重回都柏林,但沒什么不同。
我們都在竭力地假裝歡樂。我們都知道,如果沒有假裝,我們簡直無法再相見。
不是因為沒有歡樂,而是某些苦難早成定局,橫在我們中間,越是歡愉,越是痛苦。
歡愉是短暫的,仿佛夢一場,但這樣的歡愉無可替代。于他我不得而知,于我則確是如此。這樣的歡愉無可替代,在多年的苦難里,我需要這樣的歡愉,像一條蛇緩慢地游進我的身體,在我日后緬懷往事的時候,它會如同西湖龍井的甘美,告慰我從前的生命。
我對他說,我一直是愛你的,在這里,在都柏林,都是一樣。
此時,這種歡愉才剛剛結束,地板被午后的太陽曬得溫熱,貼近皮膚的地方變得滾燙。時間已經到了黃昏,我目睹著變得光芒萬丈的天地,知道我的歸期迫在眉睫。
我說我愛他,一如既往地愛他。我還說了我從前從未說過的話語,除了我對他塵埃落定的渴求。我無法告訴他,我從未如此迫切地想要駐留。
告訴他是件殘忍的事情,還是因為他的懦弱,他承載不了這樣的事實,盡管他未必不知曉。
他靜聽我的話,緊緊地擁抱我。在我的背上,以及胸口,溫度變得火辣起來。他的熱淚,如同他當年的告別,變得輕而易舉起來。然而,我們都無能為力。
傍晚過后,我們坐在江邊的餐廳里吃最后一餐中國菜。
他握著我的手,默默無語地看著窗外的江水。餐廳里在播一首歌,歌詞催人淚下:
時光在日夜中溜走
當初的夢我還沒看透
只盼望再見你細說重頭
不強求每一個夜都溫柔
相知不一定相守
這些年學會了不淚流
把所有的話放心頭
不強求你能常在我身后
思念不一定擁有
只愿你常在我夢里頭
我的今生今世已足夠
我們誰都沒有說祝福或是告別的話語,這是些空話。我們都太明了我這次回來又走將是什么結局。生活還是一如從前,但生活早已不如從前。該平靜的依然平靜,該喧嘩得依然極盡喧嘩。
這是我們能給對方的唯一饋贈,在平靜的生活里讓生命躁動不安。生活的表象會讓我們永不忘懷,不改初衷,我們需要這樣的寧靜。
你在恨我嗎?忽然之間,我們異口同聲地問道。
然后,他握緊了我的手,我們一起笑出聲來,一邊笑一邊不停搖頭。
我停住笑,告訴他,不,我愛你。
他也收起了笑,眼眶有些泛紅,手指尖的力量越來越重。他說,我需要你,而不是別的任何人。
我信你。我輕聲說,我信,所以我才離開你。
你要讓我一輩子過這樣的生活,是嗎?他又笑起來。
我說,別抱怨,我也是這么生活的,沒什么不公平。
是,是很公平。他吻了吻我的手背說,你還會回來嗎?
沒有等我回答,他搶著說,答應過,常回來看看我,我需要你。
這個問題,我并沒能回答他。
歐洲離亞洲實在太遠,我懼怕旅途的困頓。我不能肯定我下一次想要回來會是什么時候,會因為什么,是不是又過六年,還是過得更久,亦或是終生不歸,我實在不清楚。
我說過,我希望他只記得我此時的容貌,他說過我此時是美貌的。
世上并沒有幾個男人會像杜拉斯十五歲半認識的中國男人一樣,在若干年后,還能愛慕她備受摧殘的面容。
走的時候是夜里十二點整,我獨自坐在機場的候機廳里等待航班,沒有要任何人來送我。
他已經熟睡在我的公寓里。徜徉過帶著劇痛的歡愉之后,他疲憊地睡去,睡得像個孩子。在他夜夢里,有的是另一番景象,有我,有從前。他如是說過,我無可悔恨。
但離別的確切時刻,他是不該知道的。他是個懦弱的人,我知道他能負擔甜蜜,卻未見得能承載苦難。
那只萬花筒,我從都柏林帶回來,現在還是又帶回去。
透過小孔,我想再看看孫悟空揮舞金箍棒的樣子,卻看到一些老照片,六年前的照片,在海邊,他把我背在背上,我笑得像個孩子。
依稀記得,那年我的年紀燦爛絕好,他愛叫我孩子,說我是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