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寫著寫著花就開了,你就拈花微笑,無拘無礙了。
有時候,寫著寫著,淚就下來了,你的悲憫,給天地都染上落日的顏色,染上月光的顏色,染上蒼涼的顏色。
有時候,筆就成了匕首,快意恩仇,但也可能會入了魔道,有如謝遜的七傷拳,傷人一千,自損八百。
人的內(nèi)心,說小了,是繭,自己都能把自己困住,說大了,是宇宙,是周夢蝶的“歷歷星河之在我膽邊,浩浩天籟之在我肋下”。
小的時候,在我們家后山,我拿著鐮刀,辟出一條小道,直通屋后一座小山峰的山頂。山頂有顆老松,枯枝縱橫,直指蒼穹,我經(jīng)常沿著連最親近的人都不知道的小道攀緣而上,帶著隱蔽的竊喜,登上山頂,爬上屋后那顆老松。我看到山下我家白墻青瓦的屋子,煙囪冒出的炊煙,看見正在田地里勞作的父親,看見爺爺?shù)鹬鵁煟刈撸吹郊议T口的那條河,慢慢地流。
他們共同構(gòu)成一副流動的畫卷。大部分時候我置身畫卷之中,偶爾我在山頂出出神,仿佛看到那個在畫卷里追雞追狗的自己。
我置身的那個小山峰,是所有山峰里最矮,隔家最近的一個。因為害怕,我沒敢去更高的山峰。一個個在屋前的道場乘涼的夜晚,我對著門口最高的那座山想著,如果在那座山頂有一個自己的后花園,該多好。
從那里看我們家,又是另一幅視野更開闊的畫卷吧?屋子應(yīng)該就像是一只默然不動的螞蟻,河流像一條緩緩蠕動的小青蛇吧?那么在小山的老松上往下看的我,自然也在這幅畫卷里了。
那么要是從天上的星星上看呢?即使是在最高山上的我,也在更大的一幅畫卷里了吧?如果視力好一些,我能從萬家燈火中尋尋覓覓地找到我們家房子里的燈光,以及在山頂上往下看的我了。
如果是從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看呢?我常常站在北京的霧霾中回頭看,看見那個走在山路上的自己,即使晨霧也遮不住我的影子。若干年后我也會站在一個不知道在哪兒的地方,回頭看在霧霾中的自己。——我能看到自己嗎?
這個世界的闊大啊,都一步步地走到畫卷里去了,都小了,是山高月小的小,越往前走,很多景色都浮現(xiàn)出來,是水落石出的出。
如同登山,不是一層比一層涼,是一步比一步?jīng)觯行鑫覀儾恢挥X,直到突然打一個哆嗦,回過頭來,那些路,就都在腳下了,在畫卷里了。
山有多高呢?是永遠(yuǎn)攀不上去的高。山上有多涼呢?是千山鳥飛絕的涼。失去了嗅覺,失去了知覺,只隱隱約約看到一些微光,聽到一些梵樂。再走一走,那些都沒有了,我就又回到起點了,日之夕矣,牛羊下來,我蹦跳著把羊趕到羊圈里。
太陽一點一點地沉下去,你看天地都是寂靜的,那么多輪回,他們都是寂靜的,不發(fā)出半點聲響。夕陽中,母親在呼喚著我的小名,喊我回家吃飯。
我依舊還沒有玩夠。我攀援向上,要爬上屋后的那座小山,一朵花綻放在我來回攀援的石縫里。我回過頭來,身上和臉上都臟兮兮地,臉上卻帶著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