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書月是我眼中最美的堂姐,他是三伯的小女兒。一頭齊腰的長發總是讓我想起讀過的那個故事——《長發妹》,故事中的長發妹是個樂于助人、善良的仙女,而書月就住在我家隔壁,她愛穿紅色的衣服,愛抿了嘴笑,愛到河里去洗洗涮涮。當然,她也愛小孩子,不管從哪里得來了一點好東西,都要先分給我們品嘗。聽母親說,有一次書月不知是在哪里走親戚,別人給了她一個蘋果,那時候蘋果是很稀罕的水果,她舍不得吃,揣在兜里兩三天,等回來了樂顛顛地削了給我吃。書月那一頭黑油油的長發平時都是扎成兩條規規矩矩的辮子,只有在洗了頭發還沒干的時候才披散下來。那時候好像不時興披頭發,再加上三伯家的家風是極正的,女孩子尤其規矩。
聽說,書月的爺爺——我們稱作大爺爺的,曾經做過我們這個大家族過去的族長,不僅能說會道,而且人非常正直。我記憶中的大爺爺依然是高大俊朗的,根本看不出來族長的威嚴,反倒是對我們極其慈愛的長輩。三伯在家門口的煤礦上班,他沒有遺傳大爺爺的剛健,一張謙和溫順的臉,任何人看了都會無端地對他生出完全的信任來。因為三伯有固定工資,平時也可以在煤礦享受很多福利待遇,比如買便宜的饅頭包子、免費打開水洗澡等等,所以他們家的日子就比別家要滋潤些。這不過是大家的感覺,至于這一家人,都是十分勤勞謙虛的,該種地時種地,該上班時上班,既不顯得比別家高,當然也不會比別家低,和整個莊子上的鄉鄰本家都相處得十分融洽。三伯只有兩個女兒,大女兒能干直爽,沒有出嫁,就在家結了婚,女婿樣樣事情都會做。書月在這樣的大家庭里長大,幾乎沒受過什么苦,直到現在還是快樂無憂的。因為里外的大小事情都有人操心,書月就沒有什么特別的任務,平時就是幫忙帶帶小侄兒,洗洗大家的衣服。
洗衣服是在門前的小河里。出了門,沿“之”字形石板臺階向下走百十步,就到了煤礦的鍋爐房和澡堂,穿過鍋爐房的后檐,就到了河邊。這一路獨一無二的風景是路邊參差成長的古樹,連大爺爺也不知道它們有多少年了,櫟樹、榔榆樹、樟樹都是三四個大人才能合抱起來的樹圍,大約我們所在的這個回馬莊有多少年了,這些樹就有多少年了。不管從哪里回來,走到家門口,靠著粗壯的樹身歇一歇,都會覺得無比輕松暢快。最方便歇息的是那棵正長在石階旁的榔榆樹,黃褐色的樹皮很容易剝落,小孩子們會覺得它比別的樹看起來更有趣一些。聽老人們說,這種樹的樹皮、葉子都是可以吃的,遇上災年曾經有人把樹皮碾碎成粉做成饃饃填肚子。無論是挑水、擔柴、洗衣服,還是走親戚串門回來,所有的回馬莊人都要在這棵榆樹旁歇息一會兒,哪怕只是喘口氣了再上。書月就是這樣,吃過早飯,她就會用一個專門的竹籃把全家人的衣服收拾起來,這半邊放上衣,那半邊放褲子,男性長輩的衣服始終放在最上面,媽媽姐姐自己的衣褲放在最下面,這個順序是絕對不會錯的。下去的時候根本不覺得籃子有多重,書月走路像是在跑,“噔噔噔”,一眨眼的功夫就到河邊了,兩條靈活的大辮子在背后也隨著有節奏地擺動,像是在跳舞一樣。衣服浸水后先用肥皂抹一遍,然后再回頭依次在流動的河水中漂洗。河里的水剛從山澗中出來不過幾十里的路程,淺淺的,緩緩的,有一種天然的純凈與溫柔。書月就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專心地洗啊洗啊,她搓掉了大爺爺衣領上的油垢,搓掉了小侄兒罩衣前面的污漬,洗凈了自己鞋子上的泥漿……許是這水浸潤久了的緣故吧,水邊的書月是年輕而又沉靜的,她無憂無慮地享受著自己的青春時代,也全心全意地把自己的黃金歲月奉獻給身邊的親人們。她洗得那樣投入,偶爾有鄰居或是礦上的熟人走過,和她打個招呼也會讓她像是受了小小的驚嚇一般。礦上的工人和家屬加起來不過百十來人,所以,時間久了,大部分人都知道三伯有這么一個乖巧勤快的小女兒。書月也越來越受到長者的愛護,免不了也有一些年輕人的關注。
書月在河邊洗衣服一般是上午,礦上的大部分人也都在上班,大家都各忙各的??墒?,也有例外,有那么幾個上夜班的年輕礦工這時候本來應該睡覺的,他們偏不睡覺,洗完澡吃罷飯后或是倚在食堂前的小橋上聊天,或是也拿幾件衣服來河邊洗。時間長了,書月也能感覺到有人在注意她了。她不看他們,也從不主動和他們搭腔。來了就心無旁騖地洗,洗完就利利索索地走,仿佛那些人不存在似的。終于,有一天,書月發現那些閑人都不見了。可別以為他們那么輕而易舉地就知難而退了,他們是被燒鍋爐的曉慶趕走的。曉慶說,你們都不要打書月的主意了,書月已經許了人家了,是書月爹親口對我說的。書月因為經常來鍋爐房打開水,和曉慶本來就比別人熟一些。再來打開水時,曉慶就有意無意地在書月面前表達了他對那伙閑人的批評,說他們哪里配得上書月,差得遠呢。書月這才知道原來是曉慶幫她解了圍,對曉慶又多了一份感激。一口外地腔的曉慶做人周到,做事殷勤,人長得端正又年輕,干得又是有點技術含量的燒鍋爐,比那些一下礦井出來就渾身黑魆魆的礦工自然更討人喜歡。礦上幾乎所有人都對他印象不錯。連我們這些不屬于礦上的小孩子也越來越喜歡他了,因為他常常給我們一些平時吃不到的零食。小孩子的天性喜歡玩水,特別是夏天,我們也不例外,總想著要下河里去玩??墒羌议L不允許我們單獨去,說除非有大人在旁邊看著。書月不就是大人嗎?所以我們就趁著書月洗衣服的時候跟著她,她洗多久,我們就在河里玩多久。穿一雙涼鞋,在沒過腳踝的河水里走來走去也是一種樂趣,或者把大一點的石頭翻過來,找藏在下面的小螃蟹、小魚,大著膽子把他們抓起來,又放進水里。因為就在鍋爐房門前,有時候曉慶也會跑來看我們抓螃蟹,給我們零嘴兒吃。書月回家的時候我們老是感覺還沒玩夠,可是她那一大籃子的衣服都洗完了呀,我們沒有理由不乖乖地跟著她回家。
書月還帶我們去看電影。礦上每個周末都放電影,只要是住在礦上的工人和家屬都發電影票,可是四周的村民要買票才能進電影院看。三伯有票,他從來不看電影,他們家別的人也都不愿去,那就只有書月去了。所謂的電影院,其實就是一大間空房子,里面什么也沒有,看電影的人得自己搬凳子去,好在都住得近。實在懶得麻煩的就站著看。書月也是自己搬凳子去,可她只能搬一個凳子,我們這幾個跟屁蟲就沒有地方坐,只有輪流地坐在書月腿上。是曉慶想到了一個好辦法,解決了我們的難題。他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個不高不矮的條凳,擠一擠可以坐四個孩子。每次放電影之前他就把條凳扛來,我們無知無覺,只覺得曉慶好,我們的父母都對曉慶贊不絕口。漸漸地,書月也不用在家搬凳子了。因為曉慶的宿舍就在電影院那棟樓上,下幾步臺階就到了,比書月在家搬凳子不知要方便多少。書月去曉慶宿舍搬凳子,我們也去,那宿舍也挺簡單的,沒有太多的家具,和一般的單身漢宿舍差不多。不管我們有多吵,曉慶總是笑瞇瞇的和我們說話,和書月說話。有一次,曉慶給我們買了比平時多得多的糖果,還有一個漂亮的雞毛毽子,我們一邊吃糖一邊嚷嚷著要踢毽子,可那宿舍里怎么施展得開呢?我們開心地揣了糖,拿了毽子,到樓下找一塊開闊的場地去踢。電影院的音樂響徹云霄,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都出來了,晚風吹過田野,似乎空氣里流淌的全是快樂。我們盡情地玩耍,直到開場音樂停止,才知道電影開始了,可是書月還沒有來叫我們進去。天已經黑下來了,涌到電影院門口,沒看見書月。我們有點慌了,平時她都是早早地領了我們進去,坐好,聽一陣子音樂,電影才開始。正在我們六神無主的時候,書月從樓上下來了,像平時一樣帶著我們進去看電影。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對我們來說和以前沒有什么兩樣。過了一段時間,突然從大人們的交談中聽說書月要出嫁了,嫁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我這才想起來前幾天出現在三伯家的那個黑臉男子就是書月要嫁的人了。這里的姑娘出嫁時一般都要熱熱鬧鬧地請幾天客,父母還要給她們置辦很多紅彤彤的嫁妝,走的那一天母親和女兒都哭得眼睛紅紅的。可是書月出嫁沒有這么辦,說走就走了。據說是太遠了,嫁妝沒法運送,那邊也沒辦法這么遠來接親。平時一直跟著書月的我們像是掉了魂似的,好幾天都不習慣。三伯家少了書月,也變得冷冷清清,一點不好玩了。
再跟著家長去河邊的時候,發現鍋爐房換了一個胖胖的中年人在那里忙乎。曉慶也不知去哪里了。
若干年過去了,才知道曉慶調走了,原來他是有家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