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默。死一般的靜默。
張顯宗安靜地躺在院子里的泥地上，圓睜著雙眼。那眼神很奇妙。有不屈，有不甘，有濃濃的留戀。那眼睛，起初血紅血紅的，后來漸漸地和漫天飛舞的雪花融為一體。
那是一片紛紛揚揚的雪，是“未若柳絮因風起”的雪，是“燕山雪花大如席，紛紛吹落軒轅臺”的雪，是“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雪，也是“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那個時節的雪。總之，那天的雪下得別有深意。
然后，槍聲響起，張顯宗就倒下了。
是軍人，就應該死在戰場上，死在敵人的大炮下，再不濟，也要死在給主帥通風報信的路上。
忘了，張顯宗就是文縣的張司令，就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主帥。
可是現在他躺在冰涼的院子里。就像死了一樣。
確切的說，在幾個鐘頭前，他的確死了，死的不大光彩。偷襲別人卻反而被人家家里的女主人給殺了，還是一個沒有握過槍桿子的弱女子。他幾乎快忘記自己是一個軍人了。因為一個女人。一個叫岳綺羅的女人。
現在他僅僅是一具會動的死尸。他的臉幾乎要爛掉。他的肚子里鼓鼓的，塞滿了一小捆一小捆的干草。他愛那個叫岳綺羅的女人。他愿意為她奮不顧身，愿意為她草菅人命，可是他在她面前顯得如此弱小。他是一介凡夫俗子，只有一條命，一段人生。可是她已經活了幾百年。
現在，他躺著，就像她的一個紙人。雖然她告訴他，他和她的紙人究竟還是不一樣的。他有思想，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而紙人只不過有幾縷殘留的意識罷了。
他漸漸的不能操縱自己，變得面目可憎起來。
是男人，都要保護自己喜歡的女人?？墒俏姨跣×?。他不止一遍在心里想著。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喜歡上她的。
初見，他以為她是一個嬌弱的小女孩。她目睹了他的陽奉陰違，親眼看到他槍殺一個小兵后自殘，然后對屬下說是那個小兵先襲擊他的。岳綺羅知道張顯宗的秘密。但張顯宗沒打算殺她。
后來她成了百姓眼中的張司令的九姨太。后來，她救了他，他看到她殺人，吸人的精氣。她問他，怕了嗎。他說，命都是你給的，我不怕。
也許一開始見到她的時候，他就已經喜歡上她了吧。
張顯宗，拉我上去。張顯宗，那個照相的師傅還在嗎。張顯宗，張顯宗。張顯宗，我牙疼。她老是張顯宗，張顯宗的使喚他。可是他喚她綺羅。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兩情相悅的人啊，更多的是像我一樣的人。我愛你，就想好好照顧你?？墒?，你太強大了，我照顧不好你，你似乎也不需要我照顧。最后一句話他放在心里沒說。彼時，她問他：張顯宗，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她又說：雖然我的確不愛你，但我會保護你。他笑的很大聲，也很尷尬。他當時應該還是有點欣喜的吧，雖然辛酸的程度也許要更大一些。她是一個冷血、直接又自私的人，但是她感受到了他對她的好，還說要保護他。張顯宗終于在岳綺羅心里有了一點位置。雖然不是愛，那也挺好的。他這么想。
現在他終于快要死了。他趁著最后一點魂魄快要散盡之時緊緊拽住無心的腿，他叫她：快走！
眼前，是他拽著他的幾個姨太太到她房里的畫面。她說：你怎么又進來了？你不要進來。我要一個人待著。然后她就看到他的幾個姨太太。她眼里有了笑意。她明明沒有說：張顯宗，我餓了?？墒撬?。他覺得，他有點了解她了。
他死了。她一邊跑，一邊頻頻回頭，此時她的眼里只有他。他應該看見了吧。然后他的魂魄飛走了。
她說，張顯宗，我牙疼，我早該叫你帶我去看醫生的。彼時他的臉已經漸漸腐爛，他咬緊牙關，手指節握得咔擦咔擦響。
她說：世上再無張顯宗，無人愛我岳綺羅。后來，她也死了。
如果那一晚他沒有去偷襲顧玄武該有多好，那一槍沒有打下來該有多好。但是沒用的，他是一個男人，她說她會保護他，他心里是不太好受的。他想要多照顧她一點。
如果他倆都是凡人，或者都是妖精，會不會結果就會不一樣。
門當戶對的老話還是蠻有意思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