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家庭里,一個孩子的成長記憶里,父親似乎是常常被忽略的角色。如果把家比作是一座房子,母親就是四圍的墻,有她才有家的溫暖;而父親則是房上的檁梁,默默地支撐著這個家。
我的父親是個農民,他生命里最好的歲月都交給了那片土地。小時候,看到父親的肩脊處有個雞蛋大的肉瘤,很奇怪,母親告訴我說是挑擔子時扁擔換肩時磨的。我不知道父親到底挑了多少東西,硬是把肩磨成那樣。只是聽說我祖父去世早,他年少的時候就開始干很重的農活了。
印象中,年輕時的父親黎黑臉堂,身材高大挺拔。父親每天大多在田里勞作,陰雨天或農閑時就編蘆葦席子和圈糧食的糧圈。父親的動作很嫻熟,我看得入神,讓父親教我。父親說:“女孩子學這干什么,你哥哥他們都沒叫學,沒出息。”就是父親說的這“沒出息”的手藝,掙來我們兄妹幾人的學費,改善了家里的生活。
父親是個寡言的人,家里家外話都不多。記憶中很少跟我們說話,干活吃飯之外,就喜歡抽煙。遇到難事時,抽得就更厲害了。小時候的記憶中,父親抽得都是煙葉,自己用廢報紙或是我們寫過字的作業本的紙來卷煙。因為他的沉默,顯得很威嚴,我們也很少跟他親近。我們兄妹放學到家以致后來工作下班回家首先找的就是媽媽。
后來,突然間感覺父親老了。那是因為父親的淚,讓我懂得他的脆弱。
最先感覺到的,是那次我要離家外出打工的時候。我已跟好友約好,在街上碰頭,然后一起去蘇州。臨走的時候,父親在院墻外砌豬圈,我說:“爺爺(我們那里差不多都這樣稱呼父親),我走了啊。”他蹲在那里,沒有吭聲,也沒抬頭。后來聽母親說,他心疼不得了,在家唉聲嘆氣,直抹眼淚。我在路上,仿佛有感應似的,心很難受,很舍不得,后來就沒有去成。
婚后有一天,先生跟我說了一件事。結婚那天,他也去我家的。催嫁的鞭響過后,婚車要發動了,他去找父親,跟他道別。結果看到父親蹲在西廂房里淌眼淚。他說,當時他很尷尬,也很感動。我聽了,很是心疼。
還有一次,我下班路上,突遇車禍,被送進離家很遠的分金亭醫院。只是腿骨斷了,并沒有生命危險。聽哥哥說,父親在家吃不下飯,只是喝酒,非要到醫院去看我,好像很不放心哥哥他們回家匯報的情況。當時父母都七十多歲了,步履蹣跚。有一天,趁哥哥不在家,硬是跟母親輾轉幾路車,一路打問到醫院,找到我的病房。當時我已過了手術后最疼痛的時期,安然地躺著看雜志。父親看到我的樣子,好像終于松了一口氣,放下心來。但當掀起被子看到我術后的傷腿,當時就蹲在我的病床邊,背對著我悄悄抹淚。
父親老得最快的是母親去世后這幾年。父親一輩子不會做家務,都是母親照顧這一大家的生活。可以說,在生活上,他一直很依賴母親。母親走后,對他的打擊最大。那天,在母親靈柩前,父親跟我說,怎么也沒想到母親會走在他前面。他煙抽得更厚了,早上起床就抽煙,夜里也抽煙,哥哥們都不敢勸他,只有我有時會叫他少抽點煙。老年唱片機也常常是整夜地放著,父親更沉默了。有時父親會把母親生前常看的那本《贊美詩》默默地翻著。
母親下葬后,大哥收起母親遺像,交待我們,不要在父親面前提起母親,以防父親傷心。其實,他不交待,我們也不敢提,我們自己也受不了。我們兄妹,誰想母親了,就去母親的墓上看看,也從不告訴父親。星期天,大哥就回家看看父親,陪他說說話,買些煙酒帶給他,或者帶去自己釣的新鮮的河魚。告訴他遠方的孫子的一些情況,給他看曾孫的一些照片和視頻。三哥每天總是找些話題,問問他小區里一起打牌的老人情況什么的。
傳統節日里,大哥召集我們兄妹幾家人聚在一起,跟父親一起過節。我們大聲說話,努力去笑,好像讓父親放心,母親不在,我們也生活得很好。父親也好像與我們達成默契似的,平靜地跟我們說話,逗逗曾孫。幾年里他也一次沒有在我們面前提起過母親。這幾年,我不知道他內心是怎樣的煎熬,而他自己又是怎么化解的。
每次想起來,就只有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