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納蘭性德身上真有什么“未染漢人風氣”的地方,那一定就是他在婚姻生活中對愛情的真摯。漢人傳統的婚姻生活是與愛情無關的,甚至可以說,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或多或少都帶有幾分不道德的色彩。我們看那些美麗的宋詞﹣往情深的愛情都是寫給歌女的,即便如蘇軾悼亡之作《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對妻子的感情也只是一種相濡以沫的患難真情,而不是純粹意義上的愛情。
納蘭性德卻真正以純粹的愛情愛著他的妻子盧氏,所以在盧氏早早地故去之后,他寫了太多的悼亡詞來緩解那其實根本無從緩解的哀傷。
? ? ? ? ? ? ? ? ? ? ? ? ? ? 《戀花》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月亮在一個月中只有一天圓滿,其他的日子里都有或多或少的殘缺。人生何嘗不是如此,永遠聚少離多。若能使明月長圓,若能使我們永不分離,我一定“不辭冰雪為卿熱”。
“不辭冰雪為卿熱”,這是《世說新語》里的一則故事:荀奉倩深愛他的妻子。有一次妻子患病,身體發熱,體溫總是降不下來,當時正值隆冬,荀奉倩情急之下,竟然脫掉衣服,赤身跑到庭院里,讓風雪凍冷自己的身體,再回來貼到妻子的身上給她降溫。如是不知多少次,但深情并沒有感動上天,他未能留住妻子的生命,自己也被折磨得病重不起,很快也隨妻子而去了。可是這樣的愛情非但不曾贏得世人的感動與同情,反而大受譏諷,就連《世說新語》也將它歸人“惑溺”的篇目,認為荀奉倩惑溺于男女之情,以致喪失了應有的理智。
在漢人傳統的觀念里,妻子是負責持家、生養和奉敬公婆的,理想的夫妻關系應該如梁鴻與孟光那樣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唐人劉商有一首《賦得射雉歌送楊協律表弟赴婚期》,明明是恭賀表弟新婚之喜,卻還要一本正經地說“昔日才高容貌古,相敬如賓不相睹。手奉蘋蘩喜盛門,心知禮義感君思”,禮儀才是婚煙生活的第一要義。而愛情是一種惑溺,怎可以出現在夫妻關系里呢?
但納蘭性德不是這樣,他有深沉的愛,所以有深沉的痛。“唱罷秋墳愁未歇",這是隱括李賀《秋來》“秋墳鬼唱鮑家詩,根血千年土中碧”的句子,真有一種惑溺得一往無前、不可自拔的姿態。
“春叢認取雙棲蝶”,這是我們最熟悉的“化蝶”的故事,這個故事其實有不同版本。 《山堂肆考》記載:民間傳說大蝴蝶必定成雙,是梁山伯、祝英臺的魂魄所化,一說是韓憑夫婦的魂魄所化。《獨異志》又有記載說,宋康王奪走了韓憑(又作韓朋)的妻子,派韓憑修筑青陵臺,借機害死了他。韓憑的妻子請求臨喪,乘間跳下青陵臺自盡身亡。《太平寰宇記》的記載更詳,說韓憑的妻子事先將衣裳腐化,在青陵臺上突然投身跳下,當左右的人急忙去拉扯住她的衣角時,誰知衣服觸手即碎,化作片片蝴蝶。宋康王憤恨不已,將韓憑夫妻分別埋葬,豈料兩座墳墓上分別生出了兩棵大樹,枝條互相接近,終于纏繞在一起,這就是人們常說的連理枝。或說韓憑夫婦化為蛺蝶,如李商隱《青陵臺》:“青陵臺畔日光斜,萬古貞魂倚暮霞。莫訝韓憑為蛺蝶,等閑飛上別枝花。”納蘭性德有《有感》詩:“帳中人去影澄澄,重對年時芳苡燈。惆悵月斜香騎散,人間何處覓韓憑。”他已將自己與盧氏想象成悲劇故事里的男女主角,不斷幻想著化蝶式的重逢。
? ? ? ? ? ? ? ? ? ? ? ? 《浣溪沙》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小詞明白如話,只有“賭書消得潑茶香”一句用到一則習見的典故:李清照《金石錄后序》記載自己與趙明誠的夫妻生活,說每次飯后都在歸來堂烹茶,指著堆積的書卷,互相考較某事在某書第幾卷、第幾頁、第幾行,以勝負決定飲茶次序。答中的人每每舉杯大笑,以至于把茶水傾在懷里,反而喝不到了。
往事已矣,在秋風中獨自品味孤獨,回想當時與盧氏的種種生活細節,每一個細節都曾是那樣的快樂,那樣值得人無限珍惜,然而“當時只道是尋常”,當時所有的尋常在今天的回憶里都變成了遙不可及的甜蜜,任何體會過永失所愛的人都會為這一句詞而潸然落淚。
納蘭性德的氣質很接近李煜,當時陳維崧便說他填詞“得南唐二主之遺”。的確,他和李煜都是天才勃發型的詞人,能夠以驕人的天資將最平常不過的語言點化為感人至深的藝術。王國維“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的評價在詞史上來看也許多少有些過譽,但站在《人間詞話》一貫所持的叔本華式與尼采式天才論的立場上,納蘭性德完全當得起這個評價。
有人考證說納蘭性德就是賈寶玉的原型,明珠府上的故事就是《紅樓夢》的原型。這也許是一種焚琴煮鶴式的文學解讀,但至少說對了一點:在納蘭性德的身上,真有著太多賈寶玉的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