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翩翩相門公子,江湖落落狂生,他是清初第一才子, 千古傷心詞人。
他生于溫柔富貴,卻滿篇哀艷悲傷,他身處花柳繁華,心卻游離喧鬧之外。
他他是納蘭容若。
文丨春花
一 我是人間惆悵客
浣溪沙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
殘雪凝聚的余暉照射在山水畫的屏風上,透出陣陣寒意,已經是三更時分,遠處傳來《梅花落》曲子的笛聲,在那無人處,月色更加清冷微明。
我,人世間一個惆悵失意的過客,想起自己以前的事情,潸然淚下。肝腸寸斷中,回想過往的點點滴滴。
惆悵是心靈的憂傷,即使你擁有一切,但繁華過后,你發現你終是一無所有。就像納蘭容若,作為康熙朝一代權臣明珠長子,愛新覺羅家族外甥,顯赫的出身注定一生榮華富貴,繁花著錦;作為康熙帝身邊的一等侍衛,隨皇帝南巡北狩,游歷四方,注定前途無量,達官顯貴;作為詩文藝術界的一朵奇葩,他的詞“清麗婉約,哀感頑艷,格高韻遠,獨具特色“。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人羨慕的文武兼備的年少英才,帝王器重的隨身近臣。他淡泊名利,雖“身在高門廣廈,常有山澤魚鳥之思”。縱使納蘭一生懂騎射好讀書,但他真真熱愛的是詩詞啊,是漢人的文學,一等侍衛的御前職位怎能揮灑滿腔熱情。
他惆悵,惆悵他的身世、惆悵的官職,更惆悵他的生平。
二 一生一代一雙人
畫堂春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
明明是一生一世,天作之合,卻偏偏不能在一起,兩地分隔。整日里,相思相望,而又不得相親,枉教得凄涼憔悴,黯然銷魂。不知道上蒼究竟為誰,造就這美麗青春。一為裴航,乞漿藍橋,而得妻云英;一為嫦娥,竊不死藥,而飛奔月宮。如果能夠像牛郎織女一樣,于天河相見,即使拋卻榮華富貴也心甘。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容若也有過一段青梅竹馬的初戀。他的表妹是個很聰慧的女子,從小和容若一起長大。兩個小玩伴,懵懂中互相喜歡。然而就是這一生一世一雙人,長大后卻被活活的拆開了。表妹從小父母雙亡,這在容若母親的眼里是不吉祥的,是匹配不上容若的。就在表妹的琴藝越來越佳時,被送入了宮中。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容若和表妹就此天各一方。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只鳳翹。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過回闌叩玉釵。”因國喪,皇宮要大辦道場,容若利用此次機會得以和表妹相見。咫尺間隔,卻只有“相逢不語”,而這一相逢,更無情地成為他們的最后一見。
三 當時只道是尋常
浣溪沙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獨立于西風蕭瑟的秋日夕陽中,陡然想起了和愛妻的一幕幕溫情畫面,想到了和愛妻一夜飲酒后,天亮了妻子仍然在宿醉中醉靨紅酣地沉睡,自己只得放輕腳步,免得驚醒,想到了和妻子玩比賽記憶書籍頁碼的游戲,贏的一方先喝茶,輸的一方只能干看著,而因為玩得過分鬧騰,茶灑得滿身都是……這些在當時是多么尋常多么的普通,而現在卻多么的難得。
容若二十歲的時候,奉父母之命與兩廣總督盧興祖的女兒盧氏結婚。他,
,眉宇俊逸,她,蕙質蘭心。婚后兩人心魂相守,相濡以沫。盧氏父親盧興祖,漢軍鑲白旗人,任兩廣總督。他們的婚姻一開始只是政治產物;京官與地方官結親是官員結親的理想模式一個是中央要員,一個是封疆大吏,朝中有人好做官,地方有人好辦事。但二人婚后發現彼此竟然如此的相似,純真,孩子氣。
盧氏雖是大家閨秀,端莊美麗之外和容若一樣純真。一次大雨,容若在書房看書卻久久不見盧氏,四處遍尋不著,突然看見盧氏在后院撐著兩把傘,一把遮自己,一把遮著剛開好的荷花。容若文學底蘊深厚,而盧氏也不是普通的女子所能比擬的。盧氏曾經問容若:最悲傷的字是哪個?容若不解,盧氏說:是“若”。凡“若”出現,皆是因為對某人某事無能為力。
兩人志趣相投,他寫字,她研磨。他讀書,她焚香。他彈琴,她吹簫。時而回頭尋找她的身影,便發現她只是安靜地立于一旁。對上其目,便溫婉的朝自己笑。外人的眼里,納蘭府的長公子與其夫人伉儷情深,琴瑟在御,莫不靜好。這些怎敵得過倆人在月下捉迷藏、用花燈捉螢火蟲、用鳳仙花染指甲。盧氏形容容若的詞是“暗損韶華,一縷茶煙透碧紗”是淡青色又苦又香;又苦又香。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除了盧氏誰還能如此細膩的了解容若。
然而天妒良緣,三年后盧氏為納蘭生得一子,卻因產后受寒而死,一宵冷雨葬了名花:
林下荒苔道韞家,生憐玉骨委塵沙。愁向風前無處說,數歸鴉。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綿吹欲碎,繞天涯。(《山花子》)
盧氏命赴黃泉,納蘭容若此后一蹶不振。美好的光陰總是來去匆匆,來何處,去何處都無從而知,就像天邊的彩云。納蘭容若仰面向天,惆悵那已經飄去的愛情。合歡樹不曾合歡,因為有太多的懷戀和相思令人痛心疾首,只可惜再是痛苦和相思也回不到往昔之時。
四 ?待結個他生知己
浣溪沙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
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已。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里。清淚盡,紙灰起。
自盧氏死后,納蘭容若的后半生全部用來悼念亡妻,盡管后來他又娶了官氏,并且有側室顏氏,官氏的傲慢,顏氏的尋常給不起納蘭詩意的情懷。沉重的精神打擊使他在以后的悼亡詩詞中一再流露出哀惋凄楚的不盡相思之情和悵然若失的懷念心緒。
謝家庭院殘更立,燕宿雕粱。月度銀墻,不辨花叢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雨歇微涼,十一年前夢一場。(《采桑子》)
這段情已經成為追憶,當年夕陽下成對的鴛鴦如今也都散落各處。雨窸窣地下著,天也漸漸微涼,納蘭容若望向窗外,知道懷念妻子的日子也所剩無幾,自己即將面對著歸土。十一年,朝夕相伴,多少個日月星辰相守在一起,就像是一場長久的夢,在納蘭容若的心中從未泯滅。
五 ?人生若只如初見
木蘭詞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愿。
與意中人相處應當總像剛剛相識的時候,是那樣地甜蜜,那樣地溫馨,那樣地深情和快樂。但你我本應當相親相愛,卻為何成了今日的相離相棄?
如今輕易地變了心,你卻反而說情人間就是容易變心的。我與你就像唐明皇與楊玉環那樣,在長生殿起過生死不相離的誓言,卻又最終作決絕之別,即使如此,也不生怨。但你又怎比得上當年的唐明皇呢,他總還是與楊玉環有過比翼鳥、連理枝的誓愿。
沈婉,江南名妓,常常將納蘭性德的詞譜成曲加以傳唱。好友推薦兩人相知,千里之外鴻雁傳情,魚傳尺素。容若二十九歲那年康熙巡行江南,容若作為御前侍衛隨從。他和沈宛初次邂逅在江南畫舫,相知在綠紗窗下。一切都是彼此想象中的樣子。沈宛,剪水雙眸,凝脂肌膚,手撫琴弦,唱著“添段新愁和感舊,拼卻紅顏瘦”;容若,翩翩公子,遺世獨立,為沈婉書寫著:多情情寄阿誰邊?相看好處卻無言。
容若與沈婉的這次相遇很像現在的網友見面。匆匆一瞥后,康熙南巡結束,容若不得不跟隨回京。一年后,顧貞觀受容若之托,攜沈婉進京。相愛的人終于團聚了,然而相府是容不得沈婉這樣一位出身青樓的漢族女子,不但不能進納蘭府,甚至連個妾的名份也不能給。容若只好在德勝門內置房安頓。這樣的同居生活,對于當時的納蘭來說,算是孤寂中的一絲安慰。對于沈宛來說,自己不遠萬里只身來投奔,不計任何名分以身相許。她什么都不在乎,只為了心中的這份情意。容若在相府和德勝門來往,當一天容若再次來到德勝門的家時,沈婉卻走了。
六 ?而今才道當時錯
采桑子而今才到當時錯,心緒凄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情知此后來無計,?強說歡期。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
現在才知道當初我錯了,心中凄涼迷亂,眼淚默默落下,滿眼看到的都是春風,事物卻非于從前。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勉強自己說還有相聚的日子,像這樣別離,梨花落完了 ,月亮已經在天的西方。
他和沈宛在一起的日子,因為太美太輕,每天都像是夢。沈婉走了,夢醒了,容若再一次陷入了深深的惆悵自閉。沈宛的離開,沒人知道真正的原因,無非也是出于對容若的愛而選擇了離開,而她此時已經有了納蘭的孩子。
容若后悔當初盡一切力量為沈婉爭取幸福,而當他還來不及為沈婉安排一切妥當的時候便已匆匆離世。沈婉這位苦情的女子,返回江南后在容若死后產下遺腹子。孩子被納蘭家撫養。“無窮幽怨類啼鵑。總教多血淚,亦徒然”沈婉成了另一個容若,茫茫人世,只能以詞作撫慰她心中的傷痛。
七 不是人間富貴花
采桑子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謝娘別后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瀚海沙。
康熙十七年十月,容若扈駕北巡塞上時,在塞外看見大雪飛揚,姿態肆揚。那是北方的雪,大朵大朵,情誼厚重,從幾萬英尺的高空直拗地投向大地,纏綿壯烈的肆意態度,縱還未知這一片世界,能不能容身,也義無返顧。雪花,雖與牡丹、海棠等人間富貴花不同,而是另具高潔品性。謝道韞是詠雪的著名才女,在她死后已無人憐惜雪花了,只落得漂泊天涯,在寒冷的月光和悲笳聲中任西風吹向無際的大漠。
雪花不就是容若自己么??他落拓無羈的性格,以及天生超逸脫俗的秉賦,加之才華出眾,功名輕取的瀟灑,與他出身豪門,鐘鳴鼎食,入值宮禁,金階玉堂,平步宦海的前程,構成一種常人難以體察的矛盾感受和無形的心理壓抑。對職業的厭倦,對富貴的輕看,對仕途的不屑,愛妻早亡,后續難圓舊時夢,使他對凡能輕取的身外之物無心一顧,但對求之卻不能長久的愛情,對心與境合的自然合諧狀態,他卻流連向往。他于康熙二十四年暮春,抱病與好友一聚,一醉,一詠三嘆,然后便一病不起,七日后于五月三十日溘然而逝。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閑時,并吹紅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葉,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減盡荀衣昨日香。真無奈,把聲聲檐雨,譜出回腸。 --納蘭容若 《沁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