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湖州地區(qū)多以桑蠶、水產養(yǎng)殖業(yè)維生,家家戶戶都有承包的桑樹林、魚塘,養(yǎng)蠶也養(yǎng)魚。
我出生的小鎮(zhèn),水網密布,盛產菱角,故有菱湖一說,電影《林家鋪子》在這里取景。只是多年奇奇怪怪的政策開發(fā)之后,早已沒了當初電影里展現的那種水鄉(xiāng)古韻。
鎮(zhèn)上最早有兩家中等規(guī)模的繅絲廠,整個鎮(zhèn),甚至別的鎮(zhèn)上的蠶繭都收購到這里,在這里加工生產。
一般人家一年會養(yǎng)兩季,春蠶和秋蠶,只有農事極忙的人家才會只養(yǎng)春蠶。我任然記得,夏末秋初的清晨,奶奶在前屋里切桑葉喂蠶的景象。那個時候,因我愛跟著她,給她打下手,所以每次半夜起來喂蠶,奶奶就會搖搖我的腿,我若睡的熟,她也就作罷自己去前屋里喂蠶了。但大多時候,我都會醒來,跟著她到前屋,我坐在小板凳上醒神,奶奶則一邊忙著切桑葉,一邊念叨著什么。等到喂完,帶著一手桑葉特有的清香,我又倒頭進入夢想。奶奶看看時辰差不多,就要起來開始一天的忙碌。
那是幼蠶的時候,等到長得差不多,要鋪到地上去時,也就無需再半夜起床喂食了。但是要在前屋里搭起木凳,供每次喂蠶的時候行走。以前小時候,經常想象自己在木凳上走不穩(wěn),不小心掉進蠶窩里的情形,每次都被自己的想象驚起一身雞皮疙瘩。
其實,養(yǎng)蠶賣繭得來的收入,對改善家里的經濟情況或者跟自己的付出,起到的只是微小的幫助,或者根本不成正比。首先,要看那一年的市場行情和價格,再者還得看自己養(yǎng)的蠶爭不爭氣,到了作繭的時候,有些蠶貪吃,不愿作繭,那收成就又要大打折扣了。這些貪吃的蠶,老人們叫“白肚蠶”。湖州話里音諧“白讀”,所以大人們多用來罵那些讀書不好的小孩。但也只限于對自家小孩讀書不好時用的自嘲詞匯,若是別人家的,那也不好意思當面這樣講,講了容易積怨。
記事起,母親就在繅絲廠里上班,那個時候進繅絲廠要靠關系、走后門。最初,在車間流水線上做繅絲女工,有了我之后才轉去做了廠托兒所的托管阿姨。一方面帶著我方便,另一方面,比流水線上的工作要輕松。或許也有可能是記憶出現偏差,自認為那個小小的房間就是廠托兒所,或許只是女工們中午休息午睡的地方。
我記得每天的午飯是一個蒸蛋,放在鋁制的小飯盒中。這個飯盒到現在還保存著,除了覺得精致可愛,還有那段懵懂時期特殊的回憶。天氣熱的時候,女工在流水線上作業(yè)一個上午,很容易中暑,趁著午休的時間,女工們都會擠在那個小房間里午睡,或者讓人幫忙刮痧祛暑氣。我記得最恐怖的景象就是,一個女工在小腿肚上綁一根細線,等脹的通紅之后,用針快速的在小腿肚最中間的穴位上扎一針,烏黑烏黑的血就順著小腿肚慢慢淌下來。小時候不懂,看到一個女工用針扎另一個女工,就慌忙的逃開去了。有調皮的女工,扎完針之后會拿針來嚇唬我們這些好奇心重又膽小的孩子。
現在想來,當時那些女工的年紀,跟如今的自己也相差不了幾歲,時間真是耐人尋味的東西。
后來,大概是98年那會兒,母親下崗了,自此,那個幼時概念里的“托兒所”,就再也沒回去過。再后來,繅絲廠倒閉了,有了更大的集團來經營這個地區(qū)的繅絲產業(yè)。到了近幾年,養(yǎng)蠶的人家也越來越少。
自從奶奶生病之后,我也再沒聞到過那股桑葉特有的清香。她過世之后,我們整理衣物,翻出了她視若珍寶一樣的蠶網,嶄新如初。她過世已近三年,前屋廳堂上掛著她更為年輕的照片,但我一直記得她在前屋里切桑葉喂蠶的身影。
初秋,天色漸亮,一位佝僂著背的老太太,在桌臺前,踮著腳切著桑葉,她的小孫女,睡眼惺忪的坐在旁邊的板凳上,出神的望著老太太切桑葉的手。她在想,自己可千萬不能像那些白肚蠶,只知道貪吃桑葉,不知道作繭來報答。
一晃神,天邊,已是云蒸霞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