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二回曹雪芹透過賈雨村一番話,露出了儒家朱熹學說的底色。無獨有偶,《西游記》孫猴子剛入門在菩提祖師那里,也是做的儒家活計:
那祖師即命大眾引孫悟空出二門外,教他灑掃應對,進退周旋之節,眾仙奉行而出。悟空到門外,又拜了大眾師兄,就于廊廡之間,安排寢處。次早,與眾師兄學言語禮貌,講經論道,習字焚香,每日如此。閑時即掃地鋤園,養花修樹,尋柴燃火,挑水運漿。凡所用之物,無一不備。
灑掃應對、進退周旋,這不是儒家是什么?后來的禪宗,尤其是百丈和尚之后也吸收了儒家的教育方法,才有了“做一日活,吃一日飯”的說法。吳承恩這兩句話,全部是朱子本色。朱熹在《大學章句》的序里講:
人生八歲,則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學,而教之以灑掃應對進退之節,禮樂射御書數之文。
按照朱熹的意見,這些東西是七八歲的孩子剛剛入門學習儒家的時候要學習的。可見孫猴子剛到祖師這里,是從最基礎的東西學起。以前看電視劇、看小說,總是特別關注祖師后來對猴子開小灶講私課,乃至于幻想有朝一日也有一個世外高人秘授我什么修行法門。現在讀者第二回,卻是特別地注意到了這幾句話,一切都還是要基礎得打好打得牢,基礎要打得好,一要態度正,二要用功勤。孫猴子的態度我認為真是能夠令所有老師都感動的:
美猴王得了姓名,怡然踴躍,對菩提前作禮啟謝。
這種恭恭敬敬的態度,有幾個學生能做到呢?回憶起自己的求學生涯,覺得很是慚愧。孫悟空這基礎一打,就是“六七年”——七年可以在浙江大學讀一個碩士學位畢業。不過話說回來,基礎要打,卻不能打太久。《論語?子張》講:“子夏之門人小子,當灑掃應對進退,則可矣。”這就是子游嘲諷子夏門人只知道進退灑掃這些事情。這樣恐怕確乎是有些問題。人若只有基礎知識、或者常識,恐怕是要出事。但又或許比沒有基礎、沒有常識的要好一些的吧?可能也難講。六七年可能的確是一個很好的限度,你看孫悟空也是六七年,讀一個碩士也是六七年。那么六七年后,怎么樣了呢?孫猴子能聽得懂菩提祖師的無上妙道了:
一日,祖師登壇高坐,喚集諸仙,開講大道。…孫悟空在旁聞講,喜得他抓耳撓腮,眉花眼笑,忍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小時候寫作文:高興得跳了起來。孫猴子那是真的高興到不能自己了。那么祖師講了什么呢?這小小的幾句話,大有意思:
天花亂墜,地涌金蓮。妙演三乘教,精微萬法全。慢搖麈尾噴珠玉,響振雷霆動九天。說一會道,講一會禪,三家配合本如然。開明一字皈誠理,指引無生了性玄。
“天花亂墜”,現在是一個貶義詞了,形容講的比唱的好聽,假大空。但吳承恩用這個詞,顯然是贊美菩提祖師講得好——佛教典籍中經常出現這種贊美。梅蘭芳先生有一出最美的京劇,叫做《天女散花》,取自大乘經典《維摩詰經》。《維摩詰經》是佛教里非常特殊的一部經典,但是講的人很少。經的主角是一個叫做維摩詰的居士,他生了病,釋迦摩尼就派他的弟子去看病,可是這些弟子一去,就被維摩詰說得啞口無言,最后只有智慧第一的文殊師利菩薩出馬,才能和維摩詰談笑風生。這部經講的人少,因為和尚一講,好像在貶低自己——整部經書,幾乎全部都在講這些出家人怎么怎么不行,有哪個出家人愿意講這個?而在家的居士呢,也不好意思講——整部經書,阿難伽葉一群佛弟子被一個居士辯得毫無招架之力,顯得居士厲害而和尚無用,那么瓜田李下是不是要避嫌?但我個人非常喜歡這部經。
《維摩詰經》里,最后佛祖就派天女去維摩詰家里散花,這些花很奇怪啊,落在菩薩身上,就不會粘住,可是落在羅漢身上,就會粘住——菩薩是大乘發了菩提心嘛,羅漢沒有。可見這天女散的花,其實是一種象征,好像佛祖的拈花一笑,懂的人懂,不懂的人就是不懂。所以菩提祖師講了“天花亂墜”的妙法,悟空聽懂了,才會眉開眼笑手舞足蹈。其他人恐怕并沒有領悟。
“天花亂墜”是一個佛教典故,“地涌金蓮”則是一個道教詞匯。在佛教里也有“金蓮”一說,但那是指金剛部和蓮花部經典,不會有“地涌金蓮”的說法。《太乙救苦護身妙經》中說“救苦天尊步攝蓮花,法身變化無數,忽而女子,忽而童子,忽而風師雨師,忽而禪師丈人”。全真教祖師王重陽四十八歲的時候遇見一個道人,傳授他修仙真訣,且有遙指東方,見“七朵金蓮結子”的典故,所以他把自己的住處提名為“金蓮堂”,并直接影響到《金蓮正宗記》的書名。可見“金蓮”本就是道教的重要意象。
“響振雷霆動九天”,這話氣魄很大。雷,是震卦。《說文》中解釋“霆”是“雷余聲也”,《爾雅?釋天》又說“疾雷為霆”。其實“霆”我的理解就是閃電,是雷和山之間能見到的東西。所以“霆”就是八卦里的“艮”卦。震和艮,剛好是錯卦。佛經常常出現說佛祖講經好像雷震一樣,“獅子吼”嘛。這是大氣魄,所以“動九天”。
“開明一字”,這話很有意思,“開明”,就是開啟明心見性,開示開悟,就是啟發,就是啟蒙,就是魯迅說的要“喚醒”。這個“一字”,讓我想起《論語?里仁》: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 “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就是這個“一以貫之”令人費解,可以成為孔子的一條“公案”。而曾子的回答,“忠恕”明顯是兩件事,怎么叫“一”以貫之呢?初讀到這句,我是很困惑。后來讀王陽明《傳習錄》:
誠是心之本體,求復其本位,便是思誠的工夫。
惟天下之大誠,能立天下之大本。
才了解到,想必曾子這個人也并沒有真的懂孔子的意思,但是別人問啊——孔子說,哎呀我這一輩子做人做事就一個方法。曾子說:對。孔子走了,其他人就問曾子:哎你說,老師什么意思?——曾子不好意思說不知道吧,只能說:老師的方法,就是忠恕。但我不是說曾子錯了,沒錯,但這涉及一個“體”和“用”的問題。
王陽明先是“致良知”、“四句教”,但是到后來其實就是“誠”一字教而已,“修辭立其誠”,“一誠天下動”,這個“誠”字才是真正貫通儒家一切行為規范的核心,是真正的“一以貫之”的那個“一”。吳承恩說“開明一字皈誠理”,就是說,要讓人覺醒、啟蒙、明心見性,只有一個字的真理是可以皈依的,那就是“誠”。這便是真真切切的儒家思想。
《西游記》這幾句話,最核心的是“三家配合本如然”七個字。菩提祖師所講,根本就是三教合一,而不是《金剛經》里解空第一的須菩提。菩提祖師,菩提二字,可能是與須菩提有些關系,但祖師,卻實實在在是道家語言。自然后來佛教也有“祖師禪”之說,但那已經是受到了道家影響。縱觀全書,很難講作者到底以哪個為“至道”,只能說,處處體現出明末三教合一的思想觀點——那是當時,或者說,中華文化內部所能達到的最大高度,在基督教義和科學思想傳入之前,能夠融合儒釋道三家的思想精粹,已經是中國傳統文化所能成的最精深的思想。
但是如《莊子》所說“成者毀也,毀者成也”,有所綜合就必定有所舍棄,有所調和就必定有所沒有調和,到了頂峰就意味著要么下降,要么災難。《道德經》說“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一個東西到了最高形態,一種思想到了最深境界,勢必要往反方向發展。三教合一沒多久,無可抵擋的西方思想就來了。《易》講“否極泰來”,禍福相依,也不是沒有道理。
這個盛極而衰的道理,《紅樓夢》講得最徹底,可以說隨處可見。從這個角度來講,“美中不足”是好事,如果沒有這個不足,或者想要貪心去消弭這個不足,恐怕就是“斯惡矣”了。當然,《紅樓夢》也是一個三教合一的思想,而不是有些評論家所說的以佛教理論為殼往里裝。
孫悟空聽懂了這一切,所以開心的不得了:
孫悟空在旁聞講,喜得他抓耳撓腮,眉花眼笑,忍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忽被祖師看見,叫孫悟空道:“你在班中,怎么顛狂躍舞,不聽我講?”悟空道:“弟子誠心聽講,聽到老師父妙音處,喜不自勝,故不覺作此踴躍之狀。望師父恕罪!”祖師道:“你既識妙音,我且問你,你到洞中多少時了?”悟空道:“弟子本來懵懂,不知多少時節,只記得灶下無火,常去山后打柴,見一山好桃樹,我在那里吃了七次飽桃矣。”
這就引出了下文的開小灶講私課。可是這一段情節其實也未必就是吳承恩自己想出來,而是和《莊子?應帝王》一段文字很像。《應帝王》是莊子內七篇的最后一篇,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文末最后一個講“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的寓言。而《應帝王》一開篇講的一個故事就和孫猴子與菩提祖師的故事很像:
齧缺問于王倪,四問而四不知。齧缺因躍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猶藏仁以要 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泰氏其臥徐徐,其覺于于。一以己 為馬,一以己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簡單來說就是一個叫齧缺去問一個叫王倪的人問題,結果問了四次,王倪都不回答不上來,于是齧缺高興得手舞足蹈跳了起來,而且好死不死跑去一個叫蒲衣子的人那里炫耀,結果被無情得打了臉。孫猴子也是,聽了菩提祖師一番講道,高興地情不自禁,于是被祖師抓包。但悟空時來運轉,厚積薄發了一下,所以祖師很高興,要教給他真本領了。——前面說過的,悟空做儒家的那些事,灑掃應對砍柴磨刀,七年了,已經具備了學習道法的基礎。這就是磨練心性。
磨練心性這個事兒是很要緊的,越是瑣碎無趣的事情,越能起作用。王陽明說的“須從事上磨”,是至理名言。電影《少林寺》里,覺遠挑水砍柴,就是這個道理。《六祖壇經》里,六祖第一次見五祖,其實已經悟道,但五祖讓他去后院打雜,舂米,也就是為了在悟道的基礎上磨練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