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波說他有業務上的事要先行離開,面包車吐著黑煙開動時,黑力追著跑出院子,不一會兒又悵惘地踱回來。我喊它的名字,對它吹吹口哨,它抬頭望了一眼便走開了。鴨舍突然傳來一陣聒噪,我趕緊跑過去看。原來通往池塘的后門被打開,所有鴨子都擠到了池塘里,活像一大鍋翻騰的餃子。它們游水、叫嚷、抓小魚、吃浮萍水草、用翅膀相互撲打,好不熱鬧。老趙蹲在岸邊的草窠里紋絲不動地盯著水中,他頭戴草帽,腳穿雨靴,口罩掛在下巴上,手里拿著一根細長的竹竿,如果不仔細看,還以為是正在垂釣的老漁翁。我走到他身邊時嚇了他一跳,他慌忙站起身,見到是我,說:“喲,原來是新來的小教授啊。對我們這里感覺怎樣?技術上有什么能改進的地方嗎?”
“見笑了。我不是什么教授,養鴨更完全不懂。這里方方面面的事都得向師傅們學習呢。”
“嗐,你們讀書人凈說謙虛話。養鴨有什么好學的,再簡單不過了,無非就是喂水,喂食,打掃衛生。再讓它們運動運動,增強體質,防止生病。你們這么聰明,兩三天就看會了。”
“這邊白天幾個人?怎么除了你就沒看見誰?”
“三四個人吧。趁鴨子都出來放風,老李這會兒在鴨舍添水添飼料,老張負責沖洗地面,汪嬸剛剛弄好鴨飼料,這會兒應該在準備我們的午飯吧。李老板剛不是開車出去了么,應該是出去談生意了。”
“那我去看看,跟大家都認識一下。”
“著什么急,早晚要認識,第一天來別跑的太辛苦,往后日子長著呢。這邊的工作有我們你就放心吧,你在辦公室喝喝茶看看書就行了。”
其他人確實如老趙所說,都各自忙碌著。他們見了我之后客氣又拘謹,大概是因為不清楚我將要在這里扮演怎樣的角色——可笑的是,我自己同樣搞不清楚這一點。中午的伙食有幾葷幾素,從食材的角度來說應該算豐盛的,不過烹飪手藝就不敢恭維了。而且我實在沒什么胃口,大概是我今天聞多了鴨味的緣故。我隨便吃了點飯菜就算對付完午飯,他們勸我多吃點,我謝絕了。老趙笑話我說:“俗話說書生吃一筆筒,秀才吃一挖耳勺,果然沒錯。”我決定一個人先回辦公室,以免影響其他人的食欲,有我在場,他們怎么看都不太自在。時值正午,白色的陽光終于穿透灰蒙蒙的天空,照亮并加熱這個濕冷的小山坳。一切都給人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連鴨子們的聲音都開始衰弱,像是電影院中的觀眾在竊竊私語,最終它變成為夢囈——在夢中的電影院中的觀眾在竊竊私語——在這一刻,我發現自己也陷入無所事事的停滯中。他們幾個人包攬了這里所有活計,特定的時間會有特定的人完成特定的工作,一切看上去都在有條不紊中進行,甚至都不要計劃表或者時間表之類的東西。每日重復同樣的勞動,不出意外的話,五十天過去后,這批鴨子就能成功出欄,經過屠宰加工,最終走上人們的餐桌。我目前還想不出自己在這個過程中究竟能夠發揮怎樣的作用,也不知道李波聘我的目的。假如是管生產、談業務,這些并不是我擅長的方面。還有警棍、弩弓、獵槍之類的東西,一個養鴨場真有必要配備這些東西么?更是全然超乎我想象的問題。最奇怪的是這么個養鴨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毫無過人之處,報紙居然特地報道,怎么看也不像兩年能有一千萬純利潤的樣子——兩年產值一千萬也夠嗆。當然李波否認了報紙上的數字,但我總感覺哪里不對勁。算了,反正我只是在這里幫忙的,先干一段時間再說吧,我也不愿意又一次早早地打退堂鼓。我從行李箱里翻出筆記本,想寫點第一天工作的心得體會,咬著筆思忖了一會兒,卻無從下筆。最后我只能草草寫下幾行字:
X年X月X日
老趙 老李 老張 汪嬸
黑力
喂食 清潔 放風
通風 運動 防止禽流感
值班
弩弓 柜子里 防身
不得飲酒 不碰電腦
除此之外,實在想不出有什么值得記下來的。我闔上筆記本,放進書桌的抽屜里。幾個抽屜里都空空蕩蕩,看來李波的伯父走之前把東西都清走了。對了,書柜里還留了滿滿一柜子書,大概是因為工程浩大,主人并沒有把它們都搬走。我走到書柜前,隔著玻璃逐一查看這些書籍。其中大多數都是是家禽養殖技術一類的書,諸如《肉鴨養殖技術》《有機禽類高效養殖技術》《家禽養殖學》《規模化生態養殖》,我不知道就我目前這種水平看哪本會比較有助益。此外,還有一些與白鱀豚、江豚等水生哺乳動物相關的書,我回想起李波說過他伯父在水生所的工作經歷,看來這些都是他從前研究工作所需要的材料。有兩本厚厚的教材吸引了我的注意——《高級動物基因工程》《動物細胞工程》,看來老先生研究涉及的領域還是相當廣泛的。如果他沒有生病的話,應該能向他學習不少東西;但反過來說,如果他沒有生病,李波大概就不會請我來這里了。我用桌上的電水壺燒上水,拿了幾本書坐在書桌前翻看。房間里光線不好,看了一會兒我就感到頭昏眼花,于是躺到床上,困意席卷而來。
我睜開眼,看到頭頂掛著蛛網的天花板,一時沒弄清自己身在何處。等我環顧四周,這才突然回想起發生的一切,趕緊從床上一躍而起。此時的天色已經昏沉,我看看手機上的時間,已經是五點過三刻。我整理好床鋪,出了門,北風順著山丘爬升,在數十米的空中掠過,裹挾幾朵陰云匆匆逃離。小山坳里白天積攢下的一點溫暖早已散盡,只剩下濕冷。一只黑魆魆的烏鶇從房頂上一躍而起,消失在米糧山傴僂的背影中。除了鴨鳴聲和風聲,四周悄無聲息,李波的車沒有回來,也不知其他人都在哪里。正當此時,隔壁傳來笑談。我敲敲門,里面頓時安靜下來,有人走過來開門。開門的是老趙,見到是我,他說:“你來得正巧,我倆正等你開飯呢。”我往里一看,還有一個老李坐在餐桌邊,招招手示意我進去。桌上的菜果然都擺好了,還在冒著熱氣。我中午沒怎么吃,聞到香味果然覺得餓了。
這邊屋頂上吊著幾頂和鴨舍一樣的保溫傘,里面的紅外燈烘得人頭皮臉上發燙。不得不說,在陰冷的晚上,這邊比我的辦公室愜意得多。“快坐下吧,別客氣。”老趙說。我脫了外套坐到餐桌前。“晚上突然降溫了,要不要來點酒暖暖身子?”我想起李波對我的囑托,趕緊說不用,于是他替我盛了一碗飯,端到我面前。
老李從桌子底下拎出一個大號的色拉油壺,倒在一次性塑料杯中,甜膩膩的酒味在空中四溢:“這家監利純糧散酒很有名的,你也來一點嘗嘗吧。”
“謝謝了,我真不大會喝酒。”
老趙說:“怎么可能?都說研究生就是煙酒生,我就不相信你不能喝。”
老李說:“平時我們也不喝。主要是你初來乍到,我們必須給你慶祝慶祝。再說這段時間不怎么太平,勸你喝點晚上睡得踏實。”
“那我就更不能喝了。”
老李回頭望了老趙一眼,倆人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
我有些莫名其妙,問他們:“怎么個不太平法了?”
老趙說:“其實也沒啥。就是鴨子啊狗啊比較聒噪,怕你新來的不適應。”
老李說:“到時候你也別擔心,有我倆呢。”
我突然想起放在柜子里的弩弓:“晚上會有人闖進來嗎?”
老趙說:“怎么可能?偷鴨子還是偷鴨蛋?大冷天的誰會到這里來?”
老李說:“怕什么?誰要是敢來,還有黑力在不知道哪個地方窩著。我剛把它從這攆出去,它現在肯定又冷又無聊,就指望來個陌生人狠狠地咬他幾口呢。”
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他們看上去心情不錯,二兩酒下肚后,興致更加高漲,完全沒有了白天的拘束。閑聊中,我問他們:“報紙上說李波兩年就掙了一千萬,有這回事嗎?”
老李聽了這話,把放在嘴邊的塑料杯狠狠地撴在桌上,里面廉價的酒水一下子躥的老高。“胡說八道!”他用手抹干胡須說,“半年之前就不止這個數了。”
老趙趁機又給自己斟滿酒,對我說:“別聽老李胡扯。老板掙了多少還能告訴他不成。”
老李不服氣,還想爭辯,老趙端起杯子說:“多喝酒,少說話。你看酒都被你糟蹋沒了。”老趙沒趣地閉上嘴,和老李碰了杯。
我問:“這養鴨場從前是李波從他爸媽那兒接手的吧。短短兩年怎么能掙這么多錢?”
老趙說:“這可太正常了。他爸媽和我們一樣都是農民。就說他爸,我們倆打小就一塊兒玩,成天就是釣魚摸蝦,也不好好學習。再大一點就下地干農活,要么就去廠里打工。要想掙點錢,一沒有生產技術,二沒有商業頭腦,到頭來還是靠力氣吃飯,掙辛苦錢。我這表侄可不一樣,他從小在我們村里就是出了名的聰明,到大學畢業找不到工作,回家弄養鴨場,我們本以為他念成了書呆子,不會有什么作為,誰知道他頭腦還像從前那么活絡,現在既懂技術,眼光又開闊,搞什么聯合養殖,環境控制,電子商務什么的,想不掙錢都難。”
老李說:“我們這些老家伙沒讀過書,也不懂。反正最后,鴨養的多了,賣的多了,我們的工資也漲了,我就知道李老板掙錢了。”
老趙說:“按理說這些話都是商業機密,你可千萬不要對外人說啊。我們也是看在你是李波的老同學、鐵哥們,這才告訴你的。”
我說:“放心吧,我不會說的。對了,李波他伯父在這邊處理什么工作來著?”
老趙說:“他呀,真正的專家。養鴨這一塊,就沒有他不懂的。真正遇到技術問題,還得他出馬。我這表侄能掙錢,起碼有一半都是他的功勞。”
老李說:“別說是鴨,就是田里種的、地上養的,就沒有他不清楚的。我還時常納悶,一個老學究怎么能比我這干了大半輩子的老農還懂農活。”
“他不幫忙談生意什么的嗎?”
“老先生不善與人打交道,哪干得來這個。生意上的事李波基本都是自己處理。”
吃飽喝足之后,他倆邀我打牌,被我謝絕了,老趙說:“太可惜了,本來三個人正好湊個斗地主的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