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再清醒過來,眩暈的感覺沒有了,我身處一塊荒涼的星球上(大概是月球),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死寂的火山口和堆疊的隕石坑。那片綠色的板結的星云在上空瓦解,變成了緩緩流淌的極光,在黑暗的天穹中格外顯眼,讓我想起了米糧山上成群結隊的螢火蟲。我看著這般奇異的景象,還沒來得及考慮自己的處境,就感到大地在震動,沉靜了億萬年的火山灰和浮塵像海浪一樣滾滾而起。一聲怒號從地底傳來,又在空中爆裂,音波吹得塵煙四處逃散。我站立不穩,一屁股跌坐在蓬松的地面上。我抬頭望去,只見綠色的烈焰從不遠處一個巨大的火山口里噴薄而出,緊接著,我看見了那個名叫九鳳的怪物。它身形巨大,行動迅捷,每一片翎毛都閃耀著綠色的磷光。它的身影掠過天際,磷光隨即剝落,在它身后形成一道尾跡——我明白那些極光一樣的東西是怎么來的了。它的九根脖子像毒蛇般相互纏繞交疊,其姿態比缺乏想象力的文身師在小鳳肩膀上畫的放肆百倍。脖子頂端的腦袋像罌粟花一樣傲然聳立,一雙雙鷹一樣銳利的眼睛睥睨大地和天空,不曾放過任何細小的事物。它的叫聲一直沒有停歇,因為其中總有幾個不合群的或者易怒的腦袋要朝空中發泄自己滿腔的怨氣。我仰面坐在原地,保持這樣難受的姿勢一動也敢不動,指望漫無邊際的煙塵能夠遮掩渺小的我。然而它最終還是發現了我。突然,它的叫聲戛然而止,翅膀和尾羽不再舞動,活像悠然高飛的紙鳶;下一秒鐘,它所有的腦袋同時發出讓人心驚膽寒的怒吼,像箭一樣紛紛指向我。我感到自己像被魚鷹獵捕的小魚,無法保有任何生的希望,只能默默等待自己被吞食的命運。歸結于命運的事情,大多數人往往是逆來順受,或者頂多抱怨、咒罵一下上天、神、宇宙間的物理定律的不公和漠視,然而眼看著那團綠色的火焰朝我迅速逼近,我在抱怨、咒罵的同時,突然產生了反抗情緒。九鳳,管它是神祇還是怪物,我不應該這樣束手就擒。人類可不是任由宰割的魚蝦,我們用理論武裝自己的頭腦,用工具和武器武裝自己的身體,即便是獵物,我們也是一種帶刺有毒的獵物。更何況,獵手和獵物的位置不是一成不變的,命運也不是擺在平地上穩穩當當的鐘磬。
我的弩弓!
我低頭一看,手里冷冰冰的不正是那把弩弓嗎?此刻,他光潔如鏡的表面映出一片綠色,更增加了它的寒意,我將它舉起,它在這個星球上不但沒有減輕分量,反而變得異常沉重。一開始我不認為這是個困擾,因為目標已距我如此之近,幾乎覆蓋了全部視野。不過當目標不是一個點而是一個面的時候,又產生了新的難題:究竟哪里才是我要瞄準的要害?反正不是頭。我將弩對準它的胸脯,大致對應肉鴨心臟的地方,扣動了扳機——但愿矢可以穿透它厚厚的胸脯肉,但愿它只有一顆心臟。與此同時,我預感到這是一個似曾相識的惡夢——令人不安的場景總是被刻意遺忘,直到下次做夢時才會回來。在這場景下,壞事還沒發生,然而你心中還是會咕咚往下一沉,知道大事不妙了。果然,弩弓的弦發出一聲空響,在稀薄的空氣中格外尖銳。眼看著那些怒氣沖沖的鳥頭,我心想:媽的,我真是個蠢貨,竟然又忘記了裝填。
夢境崩塌,現實世界在其廢墟上重鑄。等我稍微清醒一點時,我發現自己正像剛打撈上來的溺水者一樣拼命地呼吸,而屋里的氣味和我的頭痛混雜在一起,比宿醉更可怕。我用麻木的手臂揉著太陽穴,想讓自己清醒,可是,每當我清醒一點,我的難受程度就成倍增加。不過真正讓我完全清醒的,是我隱約聽到屋外一聲怪叫。我瞪大眼睛盯著天花板,豎耳傾聽外面的動靜,果然,我真真切切地聽到,那怪叫聲再度響起。是那個怪物!這回不是在做夢!我跌跌撞撞地爬起來,一腳踩到地上的嘔吐物,差一點滑倒。我顧不上這些,瘋了似的打開柜子,要找弩弓,里面卻只有那件軍大衣。我這才想起來弩弓早已被我藏到了床下;不對,哪里還有什么弩弓?它同警棍一起,已落到了小鳳手里。我咒罵了一聲,狠狠踹了一腳柜子。受過打擊之后,我的腦子好像有點短路,然而此時我迫切地須要它保持十分良好的運轉。我對著柜子思忖著,仿佛為自己犯的錯誤面壁思過,我很快就想到,李波的辦公室不是有獵槍嗎?不過要成功走出去把它拿到手就是另外一碼事了。管它呢,那個怪物就在外面,無論如何,我都要見到它的真面目。我當即穿上軍大衣,決定就這么赤手空拳闖出去,不知道這算不算腦震蕩后遺癥。
我推開門,沒有發出任何動靜。事實上,外面也沒有任何動靜:隔壁沒有震天響的鼾聲,黑力也不胡亂吠叫,鴨子們連夢囈都不發出一聲——這些家平時都聒噪得要命,到了關鍵時候就仿佛躲到地縫里去了。深秋的夜晚異樣地靜謐,唯有一輪明月事不關己地高懸于天空,灰白的月光仿佛給世界披上一層臟兮兮的裹尸布。借助月光,我得以看清所有事物的輪廓:鴨舍的頂上兩邊的石棉瓦有些向下傾斜,幾棵高大的喬木不知什么時候落盡了葉子,矮墩墩的米糧山中部有一些凹陷,讓人懷疑它是不是一座休眠已久的火山。
那怪物不見蹤影,大概還躲米糧山上,我應該趁此機會去李波辦公室找槍。不過他辦公室從來都是鎖著的,還不知道怎樣才能進去,另外我從未見到過他所說的獵槍,他會把它藏在哪兒?彈藥和獵槍放在一起嗎?我會瞄準射擊嗎?我一邊揉著自己鈍痛的后腦,一邊思考這些棘手的問題,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月光之下。這里的氣氛肅殺,簡直像座墓園。仿佛我眼前的山不是米糧山,而是離這不遠的扁擔山,我們剛在那里埋了李波伯父的骨灰。打了個寒顫之后,我不禁把大衣的前襟攏攏緊,加快了腳步。
突然,離我最近的鴨舍里傳來一聲鴨子的驚叫,把我嚇了一跳。緊接著,另外鴨舍也傳來叫聲。而這僅僅是暴風驟雨席卷之前落下的幾滴大水滴,很快,養鴨場就炸開了鍋,幾千只鴨子紛紛從美夢中驚醒,像將要被掛上屠宰機器一樣大喊大叫。不好,鴨子驚群了!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老趙說過,在這種情況下,鴨子會因為互相踩踏而死亡,最后會造成嚴重損失。所以我現在該怎么辦?也許我該喊老趙和老李起來幫忙,但我又怕大喊大叫會驚動那個怪物。此時,老趙和老李的屋子燈亮了。我以為自己馬上有幫手了,可在一片嘈雜中焦心地等了半天,卻沒有任何人出來。算了,我顧不上這些鴨子了,就讓他們跟著那兩個不中用的伙計倒霉吧,眼下,我要想辦法弄到武器,去對付那尚未謀面的怪物。然而一切都太晚了,我剛往前走了幾步,凄厲的叫聲在我背后響起,仿佛要將空氣和大地統統撕裂,寒意穿透我的耳膜,讓我的寒毛倒豎。我回過頭來,看到怪物的身影落在一間鴨舍的頂上,它兩根細腿過分修長,因此降落過程有些笨拙。為了保持平衡,它短小的翅膀還在撲棱,巨大而鋒利的腳爪踩得瓦片嘩啦作響。九根細長的脖子像放煙花似的從軀干炸開,掛著九個奇形怪狀的腦袋。所有腦袋上都長了一對鹿角,它們擠作一團,彼此抵觸,活像一叢丫丫叉叉的珊瑚。彎刀般的喙向上彎曲,讓它們顯得兇狠好斗,很難想象這樣的鳥嘴能發出如此響的聲音。
媽的,這什么鬼東西?然而我心中對這形象再了然不過,盡管多了另外八個腦袋,我仍然知道,它是鹿角立鶴。
九頭鹿角立鶴還在叫個不停,蓋過了那數千只鴨子的喧嘩,它還在屋頂上踱來踱去,踩壞了好幾處瓦片,不知道是什么讓它如此煩躁。是秋天日益降低的氣溫?還是找不到足夠的食物養活這九個頭?是鴨子驚恐地聒噪?或者這副尊容本身就足以讓它心中充滿忿恨?我無暇考慮這個問題,此時此刻,我的好奇心早就被恐懼驅散。它離我太近了,遲早要發現我(如果還沒有發現的話),然后把怒氣發泄到我身上,我會比那些被擠死的鴨子更悲慘。而我手無寸鐵,不知道該如何阻止這樣的慘劇發生,只能像樹樁一樣立在原地,既不能逃跑,也不能采取任何行動。
或許我不該以貌取人,它只是看上去暴躁,而事實上是食草動物?或許我只須要順著毛撫摸它那細長的脖頸,它就能像小狗一樣被馴服(然而上次用這個辦法連黑力都沒有被馴服)?我正這么胡思亂想,這怪物并沒有理會我,九個頭紛紛開始啄鴨舍的房頂,它那巨大的鐵鎬似的喙,像洞穿報紙一般,輕易就摧毀了瓦片。三下五除二,房頂已經是千瘡百孔。最后殘余的部分吃不住怪物的分量,一下子垮塌,我以為它們會一起掉進塵埃之中,而九頭鹿角立鶴卻機警地跳開了。之后,它縱身一躍,從破洞飛了進去。這東西有點瘋瘋癲癲的,我不知它究竟想要干嘛。我馬上想到此刻是逃跑的絕佳機會,于是拔腿就要逃,恐懼讓我的腿軟得像塞了棉絮一般,根本跑不動。我踉踉蹌蹌往回走,又停下來,往李波辦公室方向逃遁。
路的盡頭,一個人影鬼鬼祟祟晃動了一下,我喝道:“是誰!”馬上又想到這么大喊大叫搞不好會驚動那怪物。那人也不回答,大步向我這邊走來。眼下的情況真是進退兩難,我只能像一條不招人喜歡的狗,擋在道路中間。我壓低了聲音對他說:“站住,別過來?!边@句話說的蒼白無力,仿佛不是喝阻對方,而是在祈求,對方當然毫不理會。他走近了,我看到他手里正拿著武器對準我,好像是桿長槍!我正在狼狽之際,對方開口了:“別怕,是我。”
“李波?你怎么來了?”這家伙晚上從來不待在養鴨場的。
李波收起獵槍,說:“鴨子驚群了。我不應該來看看嗎?”
“你家離這里還有兩里路呢。我看你今晚就沒離開吧。”
“最近養鴨場不太平,我放不下心,”他的語氣絲毫沒有不放心的意思。他攙扶著我的胳膊,仿佛我是丟盔棄甲的逃兵:“走吧,再磨蹭就來不及了?!?/p>
“等等,我看到怪物了,九頭鹿角立鶴?!?/p>
“那正好,帶我去看看?!彼鸦涞墓陌匦驴娴郊缟稀?/p>
“它飛到前面一間鴨舍里去了。它很大,還有九個頭……”
“沒事,我有這個呢?!彼瘟嘶问种械臉?。他拖著我走到那間被損毀的鴨舍,我看著塌陷的屋頂,感到一些異樣?!暗鹊?,里面的鴨子不叫了!”
“那我們更應該趕緊進去,看看它們怎么了。”說完,他松開我,用鑰匙打開了門。我跟在他后面走進去,一股熱乎乎的血腥味混合著鴨騷味撲面而來,我強忍著惡心,往里面窺視了一眼。明晃晃的月光昭示了一切慘象:鴨子的尸體像白色的巨大花瓣,七零八落地撒在地上,黑色的血肉如惡作劇一般濺滿了整面的墻壁。那個怪物,正俯身于群鴨的尸體中間,幾個頭同時大嚼大啖,如同絞肉機一樣將鴨子撕碎——我不記得那情景有沒有嚇到我,也不記得自己究竟有沒有吐出來,總而言之,從此我再也不沾任何鴨肉。
那怪物聽見我們的動靜,紛紛丟下嘴里的晚餐,轉過頭來盯著我倆,它們身上全是血,在月光下熠熠生輝。李波冷冷地看著一幕,神情毫無觸動,我對他說:“快開槍,它會殺了我們的?!?/p>
李波皺了下眉,仿佛我說了什么不得體的話,不過當那九頭開始撞擊金屬柵欄的時候,他終于不情不愿地舉起了槍。
他慢慢悠悠瞄準了怪物,之后又把槍管向上抬起一些。一聲槍響,我眼見熾熱的彈丸從屋頂的破洞飛出去,奔著月亮的方向去了。九個腦袋聞聲,像被燙到的觸手,本能地往回一縮。
“你他媽的干嘛?你會害死我們的?!惫唬謬樒鸩坏饺魏螞]用,暴怒的怪物開始更加猛烈地沖撞柵欄,那些纖細的鐵條紛紛變形,向外面突出來。再不反擊就真的完蛋了。我一把撲過去,搶李波的槍。李波沒料到我會來這手,差點被我搶去,公文包都掉到了地上。然而他不肯就此乖乖就范,他一邊咒罵,一邊死死抱住槍。我倆相持不下之際,不知誰觸動了扳機,又一聲槍響就在我耳邊炸開。有濕熱的東西濺到臉上,我抬頭一看,只見到它的一個腦袋被擊中,炸開了花,脖子耷拉下來,兩支鹿角一直拖到地上。它在原地亂跑亂撞,剩下的幾個頭痛苦地糾纏在一起。我耳鳴了,聽不到它們的哀嚎,也聽不到摔倒在地的李波在叫嚷什么,我只看到獵槍不知怎么到了我手上,于是將它對準九頭鹿角立鶴——或者八頭鹿角立鶴,管他呢。我扣動了扳機,沒有火光沒有煙霧也沒有后坐力,我又接連扣動幾次,還是沒有任何事發生。那怪物大概還是有些靈性的,見到黑洞洞的槍口,擰成一團的脖子瞬間就散開。它振翅一飛,從屋頂上的洞口飛出去了。我對那個洞口悵惘地看了一陣,聽力終于漸漸恢復,我聽見李波躺在地上,吃吃地笑出聲。我用槍托狠狠地砸了他的臉,他再也笑不出來,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