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關先生與世長辭了。敏柔被逼無奈,含淚在他身前起誓,愿嫁我為妻。
當她點頭的那一刻,我一下子跌坐到地上,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外面管家和管家媳婦帶著幾個仆從將喪事的一應事情打理妥當,我娘心知扭不過我,銀子一分不少的悉數拿了過來。
我娘怕我沾染不潔之氣,特意找了兩個縣衙里的壯衙役把我架了回去,這邊的事全部交給了下人,一到家里我便癱軟到了床上。
連著兩天不吃不喝,整整一夜守在關先生床前,大悲大喜,身體精神嚴重透支。我躺在床上,身上雖乏,心里卻美的要開了花。
我就要娶敏柔為妻了!我就要娶她為妻了!這是真的嗎?我掐了自己一把,疼,疼的,那么說這是真的了!
我邊想邊笑,門一響,我娘又走了進來。
我坐起來,一臉防備的看著她。我娘坐到我的身側,看著我,良久未語。
“娘,你,你這是做什么?”
我娘嘆了口氣,說道:“你在關家的事我也聽說了,關先生的遺囑管家媳婦也跟我說了,你在他身前如何起的誓我也知道了,但這一切統統作不得主!”
“什么?”
我登時瞪起了眼睛。
“你別急,你聽我把話說完。我知你心意已絕,我若不答應這門親事,你恐怕就得跟爹娘拼命了。可若要讓我們答應,我也得親自看過了才行。這么說吧,如果那姑娘入不了為娘的眼,就算豁出去不要你這個忤逆子,我也絕不讓她進我的家門!”
我娘說的嚴厲,我聽著卻覺得這事有門兒。
“娘,你說,你想怎么辦?”
“你派人叫她過來,我要當面相相她,相相你心中眼里的這個大美人兒!”
敏柔一身孝服進了府門,直奔上房而去。靈兒沒跟著,家里有事,敏柔不在,她萬萬走不開。敏柔前腳剛進了我娘的屋子,我后腳便溜到了門口,扒著門縫往里看。
敏柔跪在地上,默默無語。我娘盯著她,面沉似水。良久,說道:“可讀過書?”
“讀過。”
“瓶兒,去,去書房拿本來。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個識文斷字法!”
小丫頭站在原地躑躅不前,我娘眼一立,喝道:“杵在這里做什么?還不快去!”
“我。。。我不識字。”
小丫頭垂著頭,一臉委屈。
“你不識字,難道你家小爺也不識字?怎么就養了你們這些個蠢貨!”
小丫頭唯唯諾諾的退了出來,合上門就看到了躲在一旁的我,嚇了一跳。剛要開口說話,我忙向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一個“爺”字生生咽了回去,我一把拉過她,就往書房跑。
那敏柔豈只是識字,怕一肚子學問我這輩子都趕不上,但我娘目不識丁,如果讓她讀些過深的書,我娘不懂,豈不下不來臺?但若太淺,又顯不出敏柔的才學,我正犯愁呢,一眼瞥見案上的《詩經》,心里一動。
“就拿這本,記著,讓姑娘讀這首詩,千萬別弄錯了,要是弄錯了,看回來我怎么收拾你!”
我虎著一張臉盯著那丫頭,把她嚇得直抖,小手死死扣住我略折了一角的書頁,使勁兒點著頭。
“念吧。”
我娘冷著一張臉看著敏柔,小丫頭把書拿到敏柔跟前,打了開來,向敏柔看了一眼,敏柔看到她似有所指的眼神,又低頭看了一眼那書上的內容,臉色一變。
“念!”
我娘顯然耐心已到了極限,敏柔嘆了口氣,輕啟珠唇,一字一句的讀到:“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室宜家。”
“什么意思?”
我娘盯著她,臉色似有緩和。
“這是詩經中的一首,說的是一位像桃花一樣美好的女子出嫁了,娶了她的人家一定會興旺發達。”
我娘愣了一下,站起身來,走到敏柔身邊,從她手里拿過那本詩經,看了一眼那頁書,好一會兒才失神的說道:“罷了,罷了,也許這就是你們的緣分吧。”
她再度走回桌旁坐了下來,低下頭想了想,似乎還是心有不甘,忽然聲調一高,看著敏柔厲聲道:“你給我聽著,進了我家的門,家里一應事情不勞你操心,唯一樣,你給我記住了,你能進來,全憑你的才學,若我那成兒再不成器,我不打他,我倒要問你,是怎么賢良,怎么內助的!”
不管怎么說,我娘這一關她總算是過了,我在門外長出了一口氣。
敏柔默不作聲,只是朝我娘拜了拜,我娘也不正眼看她,只低頭喝茶。敏柔知她在逐客,蒼白著臉站起身來,跪了這半天,想那雙膝早就酸麻難受,起身時便有些踉蹌,我站在門外看著,心里好不疼惜。還好小丫頭識趣,知道這將是未來的少夫人,趕緊過去攙扶著。她跟我娘告了辭,在小丫頭的扶持下緩緩朝外走來,門一開,我站在了她眼前。
她看了看我,臉色蒼白如紙,眼角有微微的淚痕,眼神還是那樣冷淡,就跟看到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樣,不,就算她看著桌子椅子,那眼神還有點溫度,她看我那眼神里卻是一丁點暖意都沒有的。
她讓開我,往外走去,我在身后跟了兩步,想要送送她,跟她說句話,卻聽我娘在身后叫道:“成兒,你給我進來!”
我停住了腳,留戀的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轉身走進屋去。
“你個沒出自息的東西!”我娘見我進了來,起身急走幾步,一把擰過我耳朵,罵道:“什么叫桃之夭夭?什么叫宜室宜家?你生怕我不同意你娶這個媳婦兒是不是?這還沒過門兒呢,就這么樣了,這要是過了門兒,你心里眼里還能有你這個老子娘?”
“有有有,有的,娘,到什么時候我心里都有你這個娘啊!快松開,要掉啦,要掉啦!”
我娘氣呼呼的松開了手,怒瞪著我。我笑嘻嘻的扶過她,一邊往椅子上送,一邊哄道:“我的娘啊,您老放一百個心,就算再娶個三房四房媳婦兒,兒子也不會忘了親娘!你看這姑娘多好啊,又識文又斷字,還恭順,我娶了她,保準不出一年就能考上狀元,不出兩年就能讓您和爹抱上大胖孫子!”
我娘被我氣得笑了,抬起手一戳我的額頭,罵道:“你啊,就會嘴上哄人兒,沒一句正經的!”轉瞬臉色又沉了沉,望著門外,嘆了口氣道:“但愿她真的能如你所愿,宜室宜家,讓我們這個家興旺發達吧!”
很快關先生的喪事一完,我娘就張羅著給我辦喜事。無非是下聘禮,請親朋,籌備婚禮酒席,沒出一個月,我身穿紅袍,胸戴紅花,用一根紅綢牽著敏柔拜了天地,拜了父母,拜了彼此,進了洞房。
把她送進了屋,扶她坐到床邊,看著蒙著紅蓋頭一聲不響的她,我心里那個美啊。簡直像做了一場夢,想一想之前我是怎么到處找她,又是怎么意外見面,我怎么個求她求不得,里外不是人,到今天終于天遂人愿,我們馬上就要成為夫妻了。所有一切都不再重要,什么春佳,什么醉花樓,什么命犯無恩,什么成神成仙,只要她在我跟前,什么我都不在乎,什么我都可以拋棄,我只要她!
我站在那一個勁兒傻樂,靈兒站在一旁小臉卻跟掛了霜似的。
“姑爺兒,外面都來人請了三四回了,你趕緊出去應酬一下那些賓客吧,站在這兒傻樂,讓我們姑娘也不得休息。”
是啊,這些日子,她操持父親的喪禮,已是身心疲憊,今兒一天,從早到晚,估計她連口水都沒喝,我要是一直站在這兒,她不能放松,不得休息,一會兒可怎么洞房呢?一想到即將到來的春光,我心里就是一陣的美,那笑根本藏不住。
“好,好,我這就出去,你給你家姑娘弄點吃的和水,讓她好好休息一下,我一會兒就回來,啊,等著我!”
我萬般不舍的離開了洞房,來到外面。這幫子人,大大小小,上上下下,什么老爺、員外、公子、小爺兒的,一見著我就沒命的灌我酒,外面這些男客也就罷了,最要命的是里面的這些女客,尤其是孫不周她娘。自從上次我跟孫不周打了一架后,我們兩家基本就沒什么來往了,可不知為什么,我這兒辦喜事他們家照例來人喝喜酒,這會孫不周他娘正拉著我娘的手說話呢。
“妹子,你有福氣啊,成兒給你娶了這么個天仙似的兒媳婦,我就說嘛,也就妹子有這個心性,家大業大的容得下人,要不一個教書先生的女兒哪能進得了你家的門兒?好在這姑娘識文斷字的,比不得你我,睜眼瞎一個,有她幫扶,成兒將來必定能考上狀元,你也不用再這么辛苦持家啦!”
我娘被她的幾句話說的臉都僵了,又不好發作,只拿眼狠狠的剜我,一邊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可不是么,要說我這兒媳婦,也真沒的挑,滿縣城你也找不出第二個來!長的就不用說了,關鍵是有學問,人賢惠,公婆面前懂得孝敬,跟我們成兒那真是,有句話怎么說來著,舉案齊眉,你敬著我,我敬著你,啥事都有商有量,可不像有的人家的女兒,在家時就飛揚跋扈,嫁了人那更是作威作福,讓人背后看笑話。”
她倆在這兒你一言我一語的暗中較勁兒,我可沒閑功夫聽她們在這兒文斗,匆匆喝了幾杯酒,便退了出去,終于盼著這里里外外的人吃飽喝足,要走了,我這腿也站麻了,臉也笑酸了。等到眾人一離開,我便飛似的往洞房趕。
我爹我娘看著我猴急的樣子,本來還想再囑咐幾句的,也只好作罷了。兩個人都喝了酒,又操持了一天,身上乏的很,也不管下人怎么收拾這一攤子,早早的回房休息去了。
我三步兩步趕回洞房,前腳進屋,喜娘后腳就跟了進來,接下來又是一頓折騰,好不容易剩下的儀式也完了,屋里就只剩下我們三個人。我看了一眼靈兒,心想這丫頭怎么這么沒眼力見兒,眼見我和她家姑娘就要上床了,怎么還杵那不動。她見我盯著她,小臉不見有任何表情,一雙眼睛倒浸出淚來。她俯身幫敏柔整理了一下衣服,拖著哭音說道:“姑娘,那,那我就出去了,我不走遠,就在門外,你,你要是有什么事,你就叫我,啊?”
敏柔此時還蓋著紅蓋頭,聽到她的話,也不搭腔,只默默的點了點頭,一滴眼淚“啪嗒”一聲落在了手背上。靈兒再也忍不住淚了,回過身來,可憐兮兮的看著我,抽泣著道:“姑爺,先生走了后,我家姑娘一直在哭,身子弱的很,萬求姑爺多疼疼她,別難為她。”
我本來一團歡喜,可見她們主仆這個樣子,心里這個別扭啊。我這明媒正娶的媳婦兒,又不是搶來的霸來的,怎么弄的像是我要把她怎么著似的。我耐著性子點點頭,和聲說道:“放心吧,我對你家姑娘的心你難道還不知道么,去吧,也忙一天了,早點休息,有事我自會叫你。”
靈兒再沒有呆下去的理由,一步三回頭的走出了屋子,終于,這個房間只剩下我和她了。
不知怎的,這會我的心跳的好快,手也不住的抖,我知道我該過去把她的蓋頭掀了,可抬了幾次手都沒敢動。她的淚一直在滴嗒,我看著她手背上越積越多的有如雨珠的淚水,心疼不已。我從床上拾起一塊絹帕,默默的牽過她的手。剛碰到她的手指,她就是一抖,本能的后縮。我沒給她躲開的機會,緊緊握著,一邊幫她擦著那上面的眼淚。
她的手這樣冷,微微顫抖,我握在手里,心里又熱又疼。我擦的很慢,我想,我要讓她一點點習慣和我親近,這樣她才不至于太難受,太害怕。
可是再慢,這眼淚一會兒功夫也就擦干了。我也不想再耗下去了,一抬手,我把她頭上的紅蓋頭掀了下去。
突然之間她的臉現在了紅燭下,好似第一次初見一樣,整個世界都暗下去了,我的眼里只有她。
她垂著頭,默默不語,眼淚依然不斷流著。什么叫梨花帶雨,我現在終于明白了。我癡癡的抬起手,想幫她抹去那淚水,她卻扭過頭閃開了。
我嘆了口氣,一扭身坐在了她身旁,緊緊挨著她,她馬上往里挪了挪。
“你嫁都嫁了,這會兒再后悔也來不及了。”
我看著不肯抬頭看我的她,心里真是說不出是疼是喜。怎么辦呢?我本以為我一娶了她,一進了洞房,我就抱住她,好好親一親,好好摸一摸,可現在真到了她跟前,我心里想的和我敢做的那完全就是兩回事。吳成,你個沒出息的東西,連個女人你都搞不定,以后還怎么在街面上混!
我腦子一熱,突然攔腰抱住她。她這一驚著實不小,抬手就給了我一巴掌。
“啪”的一聲脆響,我倆都愣住了。“咚咚咚”,門外傳來扣門聲,靈兒站在門后急急叫道:“怎么了,姑娘,怎么了?”
我緩過神來,沒好氣的回道:“滾!有沒有規矩?我跟你家姑娘入洞房,你個小姑娘家家的也不知道回避!難不成還想進來一起啊?”
她趁我說話的當,急急的站起身來,站到屋子中間去,看著我,眼里滿是驚詫,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我坐在那,心里懊喪的不行。可怎么辦呢?這春宵一刻的,難不成就這么過去了?
我心有不甘,站起身來,向她走過去。她見我過來,又轉身往回來。后背抵著床柱子,蒼白著臉看著我,眼里又現出那種冷冰冰的神情。
我再次走過去。不行,不能這樣下去了!我狠下心來,也不再壓抑心里的念想,一把摟過她的腰,將她拉到離我近得不能再近的距離,眼里噴著火問道:“難道你就想這么耗著,難道我們就這么過一夜?”
她沒再掙扎,靜靜的看著我,終于開了口:“我既答應做你的妻室,自然也不會違抗和你行那周公之禮,可你要心里明白,我對你是一絲一毫的感情都沒有的。就算你今天要了我的人,你也得不著我的心。”
她這跟我較勁較的十足,本來我這身上跟著了火似的,恨不得現在就脫了她衣服,占了她身子,可看她那一臉的冰冷,像盆冰水似的把我從頭澆到腳,心勁就過去了。罷了,罷了,強扭的瓜到底不甜,我就算不指望她愛我,也不能讓她恨我,更不能讓她看低了我。我想,總有一天,她會知道我的好,總有一天,她會心甘情愿的跟著我,跟著我白頭到老。
我悻悻的放開了手,她整個人一松,癱坐在了床沿上,接著眼淚便如滾珠似的滾滾落了下來。靈兒在門外一直聽著動靜,聽到她哭,忙的就推開了門,門本就沒鎖,她直接就沖進了屋,三步兩步走到她跟前,扶著她的肩,替她擦著淚,一邊怒目看著我。
“好,好,你們主仆一條心,我是外人,我是外人行了吧!”
我怒氣沖沖的沖出門外,靈兒也不客氣,直接跟上來把門關了,“喀噠”一聲上了栓。這下好,我就是反悔我也進不去了。我干瞪著眼看著眼前的門,心里真是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新婚之夜,我在書房睡了,半夢半醒中腦中反反復復的只有一個畫面,漫天的桃花紛紛而落,我站在花雨中,望著天,耳邊有人跟我說:“你得不到的,你得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