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了三十兩銀子的字據,被孫不周打了幾拳、踹了幾腳的我,青著一只眼,抱著一只胳膊,一瘸一拐的在胡孫和二貴的攙扶下出了醉花樓。
孫不周也比我好不到哪去,他的兩只眼睛都青了,牙也打掉了一顆,鼻孔嘴角還殘留著血道子,被人架出去的時候還在那喊:“吳成,你個王八蛋,老子饒不了你,饒不了你!”
我站在石階上,看著他越喊越遠,心里又得意又失落,那姑娘根本就不是我要找的人!
這下可好,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我挨了頓打,惹了場氣,還賠了銀子,吃沒吃好,喝沒喝好,玩沒玩好,最要命的是,我這回去可怎么跟爹娘交待?
我硬著頭皮回了府,我娘一見到我就驚叫了一聲,隨即大罵起來。等問清事情原由,我爹上來就給了我一腳,踹的那叫一個實惠,我當時就跪地上動不了了。要不是我娘攔著,我爹就要拿木板子打死我。這還好說,不一會兒,孫不周他娘就找上門來了,坐在堂上又哭又鬧,說我爹教子無方,放縱自己的兒子搶男霸女,欺凌鄉里,說縣老爺尋私護短,魚肉百姓,把我爹罵的跟天下第一大臟官、第一大滾蛋似的。我爹被她鬧的沒法,只好不住聲的賠不是。要不是我娘最后受不了,沖出去跟她對峙,我爹指不定就能給她跪了。我娘還是有一套的,論罵功論耍潑,孫不周他娘真不是對手,幾句話就把她戰敗了,孫不周她娘沒得著什么便宜,悻悻然地走了,而我呢,被禁了足,一個月不許出家門。
不出家門就不出家門吧,我傷成這個樣,哪還有臉上街?在家養傷養了二十來天,日子倒也過的自在。可二十來天后,身上的傷好了,這心就開始癢癢了。
我娘自打我闖了這個禍后,就不許胡孫、二貴他們進府了,一天跟著我的除了丫環婆子就是幾個小廝,跟他們哪有什么樂子可找啊。加上教書先生沒命的給我留功課,我覺得我要是再不出去透透氣,人就要憋死了。而且,這么些日子春佳那邊一直沒人過來,也不知道她日子過的怎么樣了。那么一個小美人兒獨自擱在外頭,說不擔心那是假的,就算胡孫不給我戴綠帽子,那還有別人呢。
這天教書的關先生又病了,這老頭,三天兩頭病,他在我家掙得這點錢基本全看大夫了,不過他病我可高興,他一病我就有機會溜出去。照例我跟下面人串通好,找個小廝穿上我的衣服,假裝我在書房讀書,我趁沒人注意,悄悄的從后院小門直接到了街上,不出一柱香的功夫就到了別院的門前。
這院子好像有哪不對勁兒,可到底哪不對勁兒,我一時還說不上來。許是有些日子沒來,感覺生疏了?我走到門前,心里說不出是高興還是忐忑,猶豫了一下,砸響了大門。
院里傳來狗吠聲。怎么幾天不見,她倒養起了狗?也好,沒個男人看家,弄條狗來壯膽也是好的。老半天里面才有了一點動靜,我扒著門縫看著,卻見從上房走出來一個胖子,穿著家常衣服,圓滾滾跟個饅頭似的。
我腦袋“嗡”的一聲,難不成她又找了野漢子?心下起急,手上的勁兒就使的更大了。
“來了來了,這誰啊,使這么大勁兒,門都敲壞了!”
胖子不耐煩的拔開門栓打開大門,上下打量著我,問道:“你找誰啊?”
“我找誰?你還問我找誰?你誰啊?”
我一把推開他就往院里闖,院子里拴著的黑狗見有生人進來了,直沖著我叫,死命的掙著繩子,脖子勒的都要斷了。
“春佳!春佳!你給我出來!”
我一邊往上房走一邊喊,只覺這心里頭像被油澆了似的,焦躁的恨不得見誰揍誰。
“這是誰啊,怎么還闖進院來了?當家的,你一個大男人怎么都不知道攔著點?”
一個婦人抱著孩子從屋里走了出來,那孩子不知是被我嚇的還是被狗嚇的,這會張著大嘴“哇哇”哭著,一臉的鼻涕眼淚。
“你是誰?”我一臉錯愕。
“我還問你是誰呢?無緣無故私闖民宅,你要是嚇著了孩子,看我不去縣衙告你!”
她一臉怨氣,身后的胖子這會也已經趕了過來,怒目瞪著我。
“春佳呢?”
我還不死心的往屋里看,她挪了挪步子,擋住我的眼睛。
“看什么看?我姑娘在屋里頭呢。誰是春佳啊?我們家男人叫大劉,我是她媳婦劉氏,我一兒一女沒一個叫這名兒的。”
估計是意識到我找錯了地方,這家人倒也沒怎么難為我,雖然一臉煩躁,可還算客氣。
“這,這屋子,原來住的人呢?”
我心里似乎明白了點兒什么,她這是走了啊!她這是卷了我的銀子東西跑路了啊!虧我還在家里惦記著她幾天沒來拿錢,怕她在這兒受委屈,合著人家早就算計好了,趁我不注意卷鋪蓋走人了啊!我心下一片茫然,不知道是該氣還是該痛。
“你說之前的房客吧?不知道啊,我們住進來的時候房子是空著的啊。那房東還說呢,這家人走了也不說一聲,扔下空房子就跑,難不成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還說別受什么牽連才好呢。”那婦人上下打量著我,估計是想看看我到底是來尋人的還是來尋仇的。
“好,好,好。”
我臉色煞白的往回退著步子,一邊點著頭。她跑了!她跑了!她真跑了啊!她這是跟誰跑的呢?胡孫!指定是胡孫這小子!想到這兒,我一轉身,沖出大門就往東街胡孫家跑去。
身后那對夫妻還在那說呢:“要不你問問房東去?他還想知道這家咋回事呢!”
咋回事?跟相好的跑了唄!我用腳趾頭都能想的出來!好好好,好你個胡孫,說什么立字據,說什么不來往,都他媽哄我呢?合著我這邊剛被禁了足,他那邊就解了套。我說呢,自從十天前他給我送了兩篇文章后就再沒見人影,趕情兩人已經商量好了,得空私奔啊!
我心里生恨,腳下生風,不一會兒就跑到了胡孫家,老遠就看到有白幡在家門前飄著。怎么,死人了?
我沖到門口,見門兩邊廊上掛著白燈籠,上面寫著“奠”字,大門緊閉,里面隱約還聽得到哭聲。我揚起手砸著門,不一會兒,胡孫他二弟從里面迎了出來。
“吳,吳公子?”
胡孫的二弟是個半大小子,也就十四五歲,雖然不常跟著他哥,但也還認得我。
“娘,娘,你看,縣老爺家的吳公子來了,他來吊唁我爹來了,娘,你快出來啊!”
這半大小子一邊說一邊往里跑,不一會兒胡孫他后娘就從上屋走了出來,見是我,忙行禮。
“胡公子,這怎么好,你怎么還來了?胡老爺已經給了撫恤金了,也派人吊唁過了,你,你這還親自來,叫我們怎么過的去!”
我已經傻在院子里了,這家明明就是剛死了人的樣子啊,到處都是白布白紙白花,所有人一身孝服,胡孫他爹死了啊,我都不知道!
“胡,胡孫呢?”
“快別提那王八羔子,他爹前腳剛死,頭七還沒過呢,他就鬧著跟我分家,家里有什么啊?他倒好,也不管我們娘倆死活,偷了家里僅有的一百兩銀子就跑了,也不知道跑哪去了!那該千刀的畜生,這輩子別讓我再見到他,看我不罵死他!”
胡孫的繼母邊說邊抹淚,提到傷心處,一邊喊著胡孫他爹的名字,一邊大哭起來。胡孫他弟扶著她娘,眼圈也紅了。我一看,明白了,胡孫爹前腳死,胡孫后腳就沒了約束,正好分了家,拿了錢,帶著相好的春佳私奔了。唉,我怎么這么倒霉,什么事都讓我趕上了!
沒辦法,來都來了,人都死了,我只好進屋上了柱香,拜了一拜,留了二兩銀子,垂頭喪氣的來到街上。
這一連串的倒霉事讓我覺得是我的命不好,我想我應該找人算算。恰巧街邊就有人擺攤算命,我踱步走了過去。
“公子算命啊?”
“廢話,吃飯我能上你這兒來?”
我虎著一張臉,算命先生倒滿臉堆笑。
“公子坐坐坐,讓我先來看看您的面相。”
他捋著一縷青須胡兒瞇著個眼遠觀近看的仔細端詳著我。長這么大,除了爹娘這么看過我、醉花樓的姑娘這么看過我以外,還真沒哪個男人這么瞅過我的臉。雖說本小爺長的那絕對算得上一表人才,但也要分被誰看,瞧他這一身的破衣爛衫、牙都不刷的屌樣我心里就別扭。但也沒辦法,畢竟我是來算命的,不是來找茬的。
“看夠了沒啊,別一個勁搖頭嘆氣的,好是不好啊?”
我看他臉上一會喜一會愁,一會搖頭一會點頭,嘴里還一個勁兒“嘖嘖”個不停,心下煩躁,難不成我真犯了點兒什么?
“公子啊,您這面相可不一般啊。您可不是凡人啊,您這是天神下凡啊!”
我聽過扯的,但還真沒聽過這么扯的,我還天神?我要是天神我能混成這樣?眼見到手的小媳婦兒讓底下人給撬走了,準確的說是跟人跑了,我真是腦袋瓜子戴綠帽,一張帥臉任人踩,我滿肚子苦水沒處倒,我還天神?我天神你個七舅姥爺?
我怒氣沖沖的站起來轉身就要走,算命先生跟著我站起來叫道:“公子別走啊,我這還沒說完呢。”
我壓了壓怒火,耐下性子轉回身來,湊近他的臉瞪著眼說道:“你給我好好算!別拿那些混話騙我!你也不打聽打聽,小爺我是吃素的嗎?”
“公子坐坐坐,別著急,看相不像別的,這是個細活兒,不比醉花樓的姑娘那活兒輕巧。”
他不提醉花樓我還好點,他一提醉花樓我氣更是不打一處來,我一把掰過他按在我肩上的胳膊,反方向一扭。他順勢就半跪到地上,嘴里不停“唉喲”。
“爺爺爺,您輕點兒,您輕點兒!您這勁兒犯不上跟我這兒使,我知道您心里委屈,那也不怪我不是?快松開!快松開!聽我跟你說!”
我聽他話里有話,好像真看出來點什么了,手一松,放他起來。他一邊揉著膀子一邊在我對面坐了,臉上還是一副半笑不笑的樣子。
“公子,您看您,這要天庭有天庭,要地革有地革,要骨有骨,要肉有肉,真真兒難得的好面相,為啥我又是搖頭又是嘆氣的呢,這全仗著你眉間透出來的一股氣,這股氣看似有靈卻有烏云,看似清明卻又混濁,所以公子時常有一種有志難伸,有苦難訴,有情難抒的愁楚。公子,您要想細細知道這里面的原由,光看面相是不夠的,勞您還得把您的生辰八字給我,我給您好好批批。”
他見我臉上略有松動,便從桌上推了紙筆過來,我猶豫了一下,也罷,既然來了也不差這一道手續,干脆來個葷素搭配,各方面都好好瞧瞧,說不定就能看出什么玄機來。
我信手將八字寫在了紙上,他看了看,手指上又掐算了一番,臉上的表情由陰到晴到豁然開朗。
我又急了,叫道:“你別在那擠眉弄眼,跟我這兒演陰晴圓缺,趕緊的,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說說清楚,要有一句你說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我今天非掀了你的桌子,砸了你的牌子,把你攆出這個縣城,你信不信?”
“信信信,爺,我絕對相信!說實話,我來這個縣城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別人是誰不知道,小爺您是誰我一個走江湖的還能不打聽清楚嘍?爺你甭著急,你聽我跟你說。按說你這命好不呢?真好,那真是好啊,出身咱就不說了,家有良田,有父當官,雖說母強父弱,但生養有恩,從你一落地就沒受過什么苦。可公子你是有所不知啊,你這八字里犯了無恩之刑,這一刑將你這一生都給誤了。什么叫無恩之刑呢?就是有恩于你的你終將辜負,你有恩于人的終遭背叛,可謂鏡花水月,竹籃打水,人生到頭一場空啊。要說它不好,也不能這么說,凡大修大行之人,必要經此磨難,所謂不堪紅塵苦哪得神班游啊,這是老天給你修行的機會,你要是能從這無恩之刑中悟出人間大道,修成百世正果,公子,那您可是能飛升在天,位列仙班啊。到時候,您有大成的那天,可別忘了我王半仙兒今天跟你說的這些話,這也是我仙緣得見,生平之喜啊。他日你成神成仙之時,莫忘了跟閻王老爺求個情,將我那陽壽再添那么十年,我那不成人形的兒子也好有個依靠啊。”
這半瘋不瘋的算命先生說到動情處,拉著我的衣袖竟抹起淚來。我哪有心思跟他胡扯,這一番鬼話半真半假的我也不知信得信不得,但這無恩之刑幾個字卻是聽進了心里。媽的,我說嘛,我對胡孫那小子不錯,臨了臨了他給我戴綠帽子,拿我的銀子,玩我的女人,可見,我就不能待人太好,這他媽就是報應!
我從袖里摸出一兩銀子扔到桌上,一推還在那激動不已的王半仙兒,起身便走,那王半仙兒在我的身后還在那不停呼喊:“公子別忘了我的囑托,將來成神成仙,跟閻王說延我十年陽壽啊!”
這可倒好,命沒算明白,我還搭份人情出去,成神成仙?有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