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選擇沉默的主要原因之一:從話語中,你很少能學到人性,從沉默中卻能。假如還想學得更多,那就要繼續一聲不吭 。
我相信這不是我一個人的經歷:傍晚時分,你坐在屋檐下,看著天慢慢地黑下去,心里寂寞而凄涼,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剝奪了。當時我是個年輕人,但我害怕這樣生活下去,衰老下去。在我看來,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在我周圍,像我這種性格的人特多——在公眾場合什么都不說,到了私下里卻妙語連珠,換言之,對信得過的人什么都說,對信不過的人什么都不說。保持沉默是怯懦的。
一個人想像自己不懂得的事很容易浪漫。
口沫飛濺,對別人大做價值評判,層次很低。
只有那些知道自己智慧一文不值的人,才是最有智慧的人。
別人的痛苦才是藝術的源泉。而你去受苦,只會成為別人的藝術源泉。
假如我被大奸大惡之徒所騙,心理還能平衡,而被善良的低智人所騙,我就不能原諒自己。
胡思亂想并不有趣,有趣的是有道理而新奇。
在一個喧囂的話語圈下面,始終有一個沉默的大多數。既然精神原子彈在一顆又一顆地炸著,哪里有我們說話的份?但我輩現在開始說話,以前說過的一切和我們都無關系--總而言之,是個一刀兩斷的意思。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中國要有自由派,就從我輩開始。
我常聽人說: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人對現實世界有這種評價、這種感慨,恐怕不能說是錯誤的。問題就在于應該做點什么。這句感慨是個四通八達的路口,所有的人都到達過這個地方,然后在此分手。有些人去開創有趣的事業,有些人去開創無趣的事業。前者以為,既然有趣的事不多,我們才要做有趣的事。后者經過這一番感慨,就自以為知道了天命,然后板起臉來對別人進行說教。
是我要做不是我必須做——這是一種本質的區別。我個人認為,做愛做的事才是“有”,做自己也不知為什么要做的事則是“無”。
說這輩子我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做一個一無所能,就能明辨是非的人。
中國人一直生活在一種有害哲學的影響之下,孔孟程朱編出了這套東西完全是因為他們在社會的上層生活。假如從整個人類來考慮問題,早就會發現,趨利避害,直截了當地解決實際問題最重要――說實話中國人在這方面已經不像樣了這不是什么哲學的思辨,而是我的生活經驗。我們的社會里,必須有改變物質生活的原動力,這樣才能把未來的命脈握在自己的手里。
現在有很多文人下了海,不再從事文化事業。不管在商界、產業界還是科技界,人們以聰明才智、辛勤勞動來進行競爭。唯獨在文化界,賭的是人品、愛國心、羞恥心。照我看來,這有點像賭命,甚至比賭命還嚴重。這種危險的游戲有何獎品?只是一點小小的文名。所以,你不要怪文人下海。
現在的年輕人大概常聽人說,人有知識就會變聰明,會活得更好,不受人欺。這話雖不錯,但也有偏差。知識另有一種作用,它可以使你生活在過去、未來和現在,使你的生活變得更充實、更有趣。這其中另有一種境界,非無知的人可解。不管有沒有直接的好處,都應該學習——持這種態度來求知更可取。
中國的人文知識分子,有種以天下為己任的使命感,總覺得自己該搞出些給老百姓當信仰的東西。這種想法的古怪之處在于,他們不僅是想當牧師、想當神學家,還想當上帝(中國話不叫上帝,叫“圣人”)。可惜的是,老百姓該信什么,信到哪種程度,你說了并不算哪,這是令人遺憾的。還有一條不令人遺憾,但卻要命:你自己也是老百姓;所以弄得不好,就會自己疴屎自已吃。中國的知識分子在這一節上從來就不明白,所以常常會害到自己。
貝殼因為舍得血肉,才有珍珠贊美傷口;煤炭因為善于等候,才有鉆石寄托恒久。
有人說,現代的科學、文化,林林總總,盡在儒家的典籍之中,只要你認真鉆研。這我倒是相信,我還相信那塊口香糖再嚼下去,還能嚼出牛肉干的味道,只要你不斷的嚼。
照他看來,寫書應該能教育人民,提升人的靈魂。這真是金玉良言。但是在這是世界上的一切人當中,我最希望予以提升的一個,就是我自己。
我的積極結論是這樣的:真理直率無比,堅硬不比,但凡有一點柔順,也算不了真理。
這個世界上有個很大的誤會,那就是以為人的種種想法都是由話語教出來的。假設如此,話語就是思維的樣板。我說它是個誤會,是因為世界還有陰的一面。除此之外,同樣的話語也可能教出些很不同的想法。
胡思亂想并不有趣,有趣是有道理而且新奇。在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上,最大的不幸就是有些人完全拒絕新奇。
知識雖然可以帶來幸福,但假如把它壓縮成藥丸子灌下去,就喪失了樂趣。
開口說話并不意味著恢復了繳納稅金的責任感,假設我真是那么想,大家就會見到一個最大的廢話簍子。我有的是另一種責任感。
沉默是一種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一種生活方式。它的價值觀很簡單:開口是銀,沉默是金。
現代的歐美知識分子就是這么討論社會問題:從人類的立場,從科學的立場,從理性的立場,把價值的立場剩給別人。咱們能不能學會?
你要給人講“五講四美”,最好是戴上個紅箍。根據我對事實的了解,紅箍還不大夠用,最好穿上一身警服。“五講四美”雖然是些好話,講的時候最好有實力或者說是身份作為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