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在方勵“下跪”事件挑動的情懷中去觀看《百鳥朝鳳》的,反正我是的。下跪、痛哭、求排片、吳天明、中國第四代導演的領軍人物、藝術、民俗文化……光是這些標簽足夠挑動“味蕾”了,再加上一些“自來水”的刷屏,想觀看的欲望被徹底點燃了。
看完走出影院,朋友的眼睛紅腫得不像樣,厚厚的眼鏡也沒能遮住。向來看偶像劇都會被感動得淚腺止不住活躍的我,竟然沒有哭。朋友說我太理性,但仔細想想,需要為何而哭呢?
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時代的齒輪向前滾動,技術的日新月異,新事物的層出不窮,帶來的是人們建構生活的集體共識和集體記憶的改變。多元的物質文化,首要沖擊的是傳統民俗藝人的生存方式。我們把嗩吶作為一種民俗文化,可是對于”嗩吶時代”眾多吹嗩吶的人來說,它更是一種生存方式。嗩吶是他們的經濟保障,使他們獲得尊重和榮譽,同時還能滿足自己的精神追求,比如焦三爺。這個時代吹嗩吶可以成為他們比較完美的一種生活方式。一旦嗩吶失去了為他們帶來經濟基礎的保障,堅守與否,其實想的沒有那么重要了,畢竟他們面臨的首要問題是‘討生活’。因為無論這個世界怎樣改變,生活下去是人們需要面對的永恒問題,但生活哲學卻不是一層不變的。
在新鮮大眾文化出現之前,嗩吶作為一種表達方式,構建了那個時代的鄉村社會的內在秩序。人們安于從嗩吶中享受感官的愉悅,信奉嗩吶所帶給他們的一種生活哲學。人們的紅白事,都少不了嗩吶。嗩吶的四臺、八臺、百鳥朝鳳代表不同的身份和地位,就像影片中的師娘所說“一般人家只請得起四臺,八臺那場面可大了,一般一家請不起”。 至于百鳥朝鳳,那是最高格的待遇,不是有錢就能請的起的,也不是一般的人都能學到的,它是嗩吶最高貴的靈魂。正如游天鳴他爸說的“百鳥朝鳳是嗩吶匠的看家本事…...一代弟子只穿一個人,這個人必須天分高、德行好……百鳥朝鳳只在白事用,受用的人必須是要口碑極好的人,一般的是不配享用的”。師娘和游天鳴他爸的一席話看似不經意卻道出了“嗩吶”這種文化賦予他們生活的本質意義。
世代單傳,品德要好,天賦要高,讓《百鳥朝鳳》的傳承充滿濃厚的儀式感;且《百鳥朝鳳》只在白事上用,讓它也更具祭重感,體現著人們對德高望重的生命的祭重,是人們對生活的一種共識。對于吹百鳥朝鳳的人來說,他象征著整個村落的道德高度,也掌握著整個村落對道德評判大權。就像焦三爺,一句“不是錢的問題”表明堅持不在查老爺子葬禮上吹《百鳥朝鳳》;選擇天賦較遜色的天鳴作為接班人,只因他在父親摔倒時留下的那一滴眼淚。所以無論是吹百鳥朝鳳還是享用百鳥朝鳳那都是一份極高的榮譽。
拿焦三爺來說,他固執中透著匠藝氣質,視嗩吶為命根子,是一名真正的嗩吶匠人。但他的匠人精神和藝術氣息除了本身的追求外,其實還有時代賦予的成分。嗩吶的確是他的命。嗩吶帶給他的是物質經濟,是精神追求,更是一種榮譽和權力。舉個不太恰當的例子,就像愛情和面包,別人糾結于到底選哪一個時,焦三爺是不需要糾結的。因為嗩吶不僅可以為他帶來“面包”,也能帶來“愛情”。
但是洋樂隊的到來打破人們一貫的方式和傳統。新奇的樂器、漂亮的姑娘、新鮮的歌曲、宏大的排場,人們的注意力不斷地從嗩吶班流失。嗩吶匠的地位也在人們目光的轉移中流失,隨之而來的是他們面對生存時的“囊中羞澀”,在堅守與放棄之間的猶豫。影片到最后,縣文化局的局長來找天鳴,似乎為嗩吶帶來了一絲希望。焦三爺喘著生命所剩不多的氣,讓天鳴去把解散的游家班成員找回來。但現實是,一位師兄手已受傷再無法吹嗩吶,一位師兄已經患病。
或許大多數的人理想的結局是,在縣文化局的支持下,嗩吶文化被傳承了下來。但是該如何傳承,是如文化局長所說把它錄下來做存檔,還是用文字記錄下來存檔,又或是文化局出資培養一批傳承人?可是“嗩吶時代”中的人們的生活邏輯和鄉土社會的文化景觀該如何傳承呢?嗩吶要融入人們的生活語境才能活出自己的文化精神,它構建了它那個時代的人們共同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哲學,離開自己存在的生活語境,僅僅只是把它作為一個文化符號機械地傳承,那也很可能成為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
民俗滲透于人們的思想和日常生活行為中, 沉積于人們內心深處, 規范著人們的行為,是一種可共享的文化記憶。 洋樂隊帶來的不僅是新鮮的大眾文化,更是一種打破與重構生活秩序與生活邏輯的力量。生存作為人們需要面對的首要問題,嗩吶匠們的堅守、猶豫、放棄其實是一種生活的變遷。影片中《百鳥朝鳳》作為一曲生命的挽歌,到最后卻更像是成為了自己挽歌,成為那個時代人們集體記憶的挽歌。
《百鳥朝鳳》能繼續吹下嗎?在影片的結尾,吳天明導演提到了縣文化局,但最后還是以留白的方式結束了,或許他自己也不知道《百鳥朝鳳》最后的結局。但值得注意的是,政府作為一種力量介入到傳統民俗的傳承與民俗自然地在村落社會中的傳承其實是兩種不同的話語系統。怎樣讓村落民俗傳統傳承的社會空間與國家力量應處于一種和諧共融的狀態,建立一個良性的互動秩序,充分理解和解釋民俗生活與民俗變遷的圖景及其文化內涵,是民俗傳承過程必須的思考的問題。這樣即使“百鳥朝鳳們”成為了一種集體記憶的挽歌,卻可能會建構另一種文化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