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家班不能散。——評《百鳥朝鳳》

也許是出于同情,也許是出于對天明導演的信任,我是認真看完這部電影的。

電影講述陜西無雙鎮崔三爺和游天鳴兩代嗩吶匠見證嗩吶在民間由盛而衰的故事。兩代人的時間并不長,也許有人會懷疑短短幾十年,嗩吶的盛衰怎去演繹?導演巧妙地借助兩個場景,兩種態度的對比,將看似需要用冗長的鏡頭和敘述去呈現的民間傳統藝術的式微淋漓盡致的表現出來,讓人唏噓不已。

兩個場景,一個是游天鳴第一次跟著師父崔三爺去金家莊查村長家做白事的場景。年幼的游天鳴眼見崔三爺端坐在太師椅上,查家當家喝止哭喪的眾人,攜整個家族跪在崔三爺面前,懇求崔三爺為已逝的查村長吹一曲《百鳥朝鳳》。查當家稱,查村長任金家莊村長四十多年,兢兢業業,算得上是德高望重之人,只要崔三爺吹百鳥朝鳳,多少錢查家都愿意出。崔三爺正色注視著查當家,只搖了搖頭,查當家便無奈的站起身來,因為他很清楚,在眾人眼中已算德高望重的爺爺,不能通過崔三爺的“考核”也配不上吹百鳥朝鳳。盡管如此,查家人對崔家班仍然禮遇,不敢有絲毫怠慢。

沒等徒弟們詢問,崔三爺立即毫不避諱地告訴眾徒弟,金家莊原有金、查、李等五大姓人,而今這里只有查姓這一大姓,正是查村長打壓排擠其他四大姓,讓他姓不得不背井離鄉。

“就沖著這個,他也不配百鳥朝鳳”崔三爺如是說……當晚,游天鳴看到了崔三爺嚴厲之外的另一面,一個對道德有著非常高要求的人,一個對老祖宗定下的規矩固執遵循的人,一個有本事的硬氣的藝術家。

與之對比的場景是游天鳴接班后,帶領著游家班接到第一個活——發小長生的紅事。相比此前崔三爺的威風霸氣,此時的游天鳴似乎顯得有些羸弱。沒有接師禮,發小長生甚至當眾打斷游家班的演奏,并說道“別那么當回事兒,隨便吹吹得了”。游天鳴尷尬地接過長生遞來的紅包,里面包著一千元人民幣,在那個年代,這無疑是筆巨款。游天鳴左右看了看他的師兄們,他們的紅包也有十張,不過面額是十元的。然而這已經讓師兄們非常滿足。這時的游天鳴明白過來,長生請游家班坐臺,更多出于兄弟情誼,而非對游家班的認可。他將自己的一千元紅包分給了師兄們,一人一張。

對游天鳴而言,獨立門戶后第一次登臺,實實在在地給了自己一個沉重的掌摑。而作為兄弟的長生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對游天鳴而言真正重要的東西是什么?是金錢?顯然不是。似乎從這里開始,嗩吶作為八百里秦川傳承了千百年的民間藝術正逐漸衰微的事實,不禁沉沉的壓在游天鳴面前。

嗩吶的衰微除了崔、游兩代人不同的待遇可以管窺外,從周圍人的態度中也能略見一二。涉及人物頗多,這里,我認為游父是最為典型的一位。在游父身上,導演匠心地注入了復雜的情緒。無疑地說,游父是影片的關鍵人物,正是因為他對嗩吶的情愫,才催生出游天鳴拜師崔三爺的后續情節。最為深刻的一幕應該是游天鳴放棄學嗩吶,逃回家時偷偷聽到的游父與大莊叔(名字或有誤)閑話的一段。躲在屋后的游天鳴聽見游父向大莊叔吹噓“天鳴學會了好幾個調調。我這輩子想學嗩吶沒機會了,倒是天鳴這小子有出息,他師父還說要教他吹百鳥朝鳳呢。”

百鳥朝鳳意味著什么,天鳴十分清楚。早前天鳴從游父口中得知,百鳥朝鳳不僅是嗩吶匠技藝超群的明證,更代表著演奏者嗩吶班子接班人的無上榮耀。游父的吹噓看似滑稽,實則寄予了一位父親對兒子的最高期望。這段吹噓也從側面折射出游父對嗩吶藝術的尊重與崇拜。

崔三爺把崔家班交到天鳴手里,從此世上再無崔家班,只有游家班。接班儀式后,游父在全村夸耀,那是游家祖墳冒了煙,爆了火。

但在游天鳴接下崔家班的擔子后,嗩吶的衰微一度讓這個深愛著嗩吶藝術,并為兒子驕傲的父親懷疑自己當初的決定。在見到兒子固執的堅守著傳統的嗩吶藝術而不愿另謀生計,不花心思娶妻生子后,這位父親一改當初的崇敬,甚至在兒子的吃飯家伙(崔家班傳承二三百年的嗩吶行當)上踢了一腳,厲聲道:“還搗鼓這破爛玩意兒干啥”。游父的態度似乎可以代表大多數嗩吶匠和無雙鎮村民們的態度,時代在改變,當村民請來第一支“洋樂隊”,那些困守山村的村民們立即被眼前金燦燦的西洋樂器震住了,同時也被洋樂隊里,那位穿著超短豹紋緊身裙的搔首弄姿的女歌者震住了。

食色,性也。當村里的女人還穿著保守的粗布衫,城鎮文明已開始以赤裸裸的魅力挑戰并誘惑著保守的無雙鎮人。洋樂隊帶來的不僅是藝術形式的沖擊,更為無雙鎮人帶來了外面世界的誘惑,雙水鎮的年輕人像藍玉和秀枝一樣的出走,曾經可以養活一家子的一把嗩吶,被鎮里不更事的年輕人踩在腳下,任其破敗。

陶澤如飾演的崔三爺是片中著色最重的人物。不同于馮小剛演繹的老炮兒六爺,同樣是硬漢,陶澤如的崔三爺顯得更加立體。如果說六爺的信仰是江湖規矩,那么崔三爺的信仰就是老祖宗傳下的規矩。但崔三爺的“守規矩”比起六爺,更像是自然嵌進骨頭縫里的。六爺的信仰需要被喚起,而崔三爺的信仰,似乎與生具來,不需要外力催生,自然渠成。

影片中對崔三爺的血型刻畫幾乎是時時刻刻的,從收徒弟時條件的苛刻,到培養天鳴和藍玉時的嚴厲,到最后,身體孱弱的崔三爺帶著衰敗的游家班給火莊村長的白事坐臺,明明病的比天鳴更厲害,卻仍然威嚴的坐在太師椅上,為火莊村長吹起百鳥朝鳳。即便是最后,一股鮮血染紅了金嗩吶,崔三爺也不許天鳴停下。嗩吶要繼續吹,吹不動,當個配角擊鼓也不能停下。

崔三爺肺癌晚期,臨終前最后一件事是讓天鳴將自己家里唯一值錢的牛賣了,換的錢不是給自己看病,而是給天鳴置辦一套全新的行當。

“游家班不能散……”這便是這個視嗩吶比自己性命還重要的人的堅持。

如果非要指出這部影評最動人的一幕,那我認為是天鳴接班后第一次回到水莊看望崔三爺夫妻,崔三爺拿出珍藏多年的“沒摻一滴水”的好酒,滿臉驕傲的為“落敗而歸”的天鳴打氣。喝了兩口酒后的崔三爺拿起那把從他師爺的師爺的師爺手里傳下來的金嗩吶,肆意灑脫的吹奏著,那副得意,那副驕傲,那副如魚得水,映著崔三爺身上穿的大紅色汗衫,將嗩吶的藝術魅力展現到頂峰。那樣的崔三爺,想必是天鳴第一次見,也是最后一次見。連師娘都說“我從沒見過他(崔三爺)這樣,因為你來了,他高興……”。

醉酒的崔三爺演奏完,對天鳴說:“嗩吶不是吹給別人聽的,而是吹給自己聽的”。這句話也許也是崔三爺安慰自己的話,當洋樂隊以其新潮的魅力排擠掉傳統嗩吶藝術的生存空間,唯一能讓這些藝術家們堅持下來的,或許只能是“嗩吶是吹給自己聽的”這句蒼白的安慰。

演奏百鳥朝鳳,是嗩吶匠的最高榮耀,而對受眾,如果已故的人能被吹上一首百鳥朝鳳,不僅意味著嗩吶班子對這個人德行的認可,更意味著這個人將得到全村人的尊敬和認可。導演借游父之口闡釋了這首曲子的價值。“百鳥朝鳳只傳給一人,那人就是嗩吶班的接班人,只有德高望重的人才配得上百鳥朝鳳。我上一次聽百鳥朝鳳還是十多年前,崔三爺坐在太師椅上,那叫一個神氣。全村的人啊,都被他吹哭了,那村里的人黑壓壓的一片,全跪下了”。

影片沒有過分渲染嗩吶技藝如何驚人,而是通過崔、游兩代嗩吶接班人,見證嗩吶的盛衰接替,也將短短數十年間,城市文明(或西方文明)對中國農村傳統民間藝術的沖擊呈現在世人面前。在崔三爺身上,而今社會尋覓的所謂“匠人”精神,體現得很是全面。他恪守嗩吶匠傳承技藝的方法,恪守接師禮,恪守嗩吶的演奏規矩,不為金錢,不為名利,他甚至婉拒了天鳴想要為自己吹奏百鳥朝鳳的請求,認為自己只能吹四臺。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最后,只有天鳴一人站在自己墳前吹起嗩吶。

看電影的時候,一度懷著這樣的希望,崔三爺的嗩吶,無雙鎮的嗩吶要是能傳承下去多好啊。然而,天明導演是位實在的導演,他像余華寫《活著》一樣,一次次燃起希望,又一次次澆滅希望。

天鳴應崔三爺的要求,想要集齊游家班,借西安市文化局宣傳推廣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契機重振嗩吶藝術,這時我以為會迎來影片的一個關鍵轉機。但誠實的導演總習慣無情的打碎人們的愿望,將一個沉重事實真實的擺在人們面前。天鳴來到西安,找到師兄弟們,他們中的一位在工廠做活,被電鋸弄斷中指,再也無法吹嗩吶了,另一位則患上嚴重的肺病,咳嗽不止。而一度被崔三爺認為最有悟性的得意弟子藍玉則游說天鳴留在大城市。游家班難以為繼,嗩吶藝術難以為繼。崔三爺的墳前,游天鳴的身影顯得格外孤獨。說好的為師父吹百鳥朝鳳,結果剩下只影空對黃沙。

借著嗩吶聲,游天鳴看見崔三爺身披漢服,雄姿英發的對著自己揚起嘴角,似乎是慶幸還有一位徒弟繼續著自己的信仰。然而轉身之后,崔三爺的背影卻顯得格外凄涼。

嗩吶離口不離身,這是崔三爺守護了一生的誓言。

導演將故事戛然而止在崔三爺的背影中,嗩吶的命運會怎樣?游天鳴的未來會怎樣?導演沒有給出答案,但這個答案是否會朝著我們期望的那樣發展,我想天明導演想說的是,“決定權在你們的態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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