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一
大江,即大澤、大湖。“江”字怎么寫,我至今沒弄明白。家鄉人都叫“大江”,所幸就寫成“大江”。江、澤、湖、水也。
大江,我總認為是不合適的,想寫成“大漿”,感覺更不合適。畢竟,在離大江二十里外還有一條河,叫“淮河”;比“大江”可是大了無數倍的。
淮河水清澄,甘甜。水底全是沙子,沙子里埋著貝殼、螃蟹。岸邊是郁郁蔥蔥的河灘,有數不清的牛羊在悠閑啃著草。河上有一座橋,橋頭有塊碑石,刻著偉人的題字:“淮息大橋”。
民國時,河上是沒有橋的。渡河要靠索船;索船是不需要槳,或竹篙的;靠拉動繩索滑行。拉索船的是一對父女,北邊逃荒來的。
女兒叫“小蘭”,約莫十六七歲。眼睛很明澈;閃動時如星星,嗔怒時如滿月;亭亭玉立,俊俏喜人,像河灘開艷的蘭花,美得讓人不忍采擷。
東家是對岸袁家莊的袁海龍四兄弟。袁家莊住著兩個門輩的人,“海”字輩和“河”字輩。祖上是親兄弟,不知道為什么,到了這一輩成了苦大仇深的冤家,輩字也亂了祖譜,你起“金”,我就起“銀”;你起“河”,我就起“海”。最后誰也不敢先起了,就都是“河”“海”了。
過河是要收費的。除了袁家“海”字輩外,其他人都收。特別是袁家“河”字輩,不但要收,而且要加倍收。袁家“河”字輩人怨聲載道,敢怒不敢言。因袁海龍家老三年輕時當過軍閥團長,散伙時搞了不少槍支彈藥回來,出門是雙盒子別腰,誰敢惹?
日本人打進了縣城。袁海龍家老幺“袁海闊”從城里回來了;方方正正,濃眉大眼;自帶一股書生氣,一股“匪氣”。
小蘭是見過他的,每次見到他小蘭都害羞地低下頭,以至于到現在還沒看清他的臉。只知道他是東家老幺,在城里讀書,喜歡穿白色中山裝,騎一匹高頭大白馬在河灘奔跑。——這個地方騎白馬的也只有他一人。
那是一個黃昏。橙桔色的河面,霞光粼粼。小蘭和小梅在河灘壩摘野花,那該死的討厭的袁河厭又來騷擾她了。
“小蘭,晚上莊上有演戲的,一起去看。”
“不去。”
“為什么不去?”
“不去就是不去,沒有為什么。”小蘭惡狠狠地說。
“看不起人是吧?要不是你爹給袁海龍撐船,我早把你父女倆攆走了。”袁河厭很憤怒。
說完,便上去拉扯小蘭。小蘭的胸口被拉扯開,露出似雪的肌膚。袁河厭很猥瑣地看著小蘭裸露的肌膚和微微翹起的胸脯,越扯越有勁了。小梅大聲地呼喊著、推搡著袁河厭。無濟于事。
小蘭捂著胸口害怕極了。
“住手。”遠處,白馬上的白衣人加速向這邊趕來,小蘭仿佛看到了一束光。
“馭,馭,袁河厭,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你,敢欺負我家撐船的,不想活了?”
拿起馬鞭便抽打袁河厭,袁河厭只能無奈地干瞪眼。被抽了一鞭后,灰溜溜地跑了。并放下狠話,一定會讓他好看的。
“小蘭,你沒事吧?不要害怕,以后誰要是敢欺負你,就和我說。”白馬上的年輕人正義凜然地看著小蘭。
“沒事的。”小蘭還是嬌羞地低著頭。
整理好衣衫,小蘭看著袁海闊揚鞭而去,河灘上留下一排一排的馬蹄印。從此,袁海闊英俊的白馬王子形象,便深深烙在了小蘭的心坎。
小蘭嬌滴滴的蘭花形象,肯定也烙在了袁海闊的心上,每當小蘭想見到袁海闊的時候,他總能出現在眼前。很快,他們就熟絡起來。小蘭見袁海闊不再嬌羞低頭,她會笑盈盈地聽袁海闊講城里故事。
他說,我們的國家很快就會變天的,人民當家做主的日子就要來了。小蘭聽不懂,只是用崇拜的眼光看著他,覺得他很有學問。
那段時間里,他們騎著白馬奔跑在無盡的河灘,惹得少男少女們羨慕不已。他們一起打野雞、雪地追野兔。他家的那條大黃狗真是厲害,只要有野兔出沒,沒能逃脫的。累了,就躺在松軟的沙灘上,歇息;看著湛藍湛藍的天,想著美好的未來。
他允諾小蘭,開春三月初三會娶她過門。
小蘭在船上托頤眺望村莊,很是擔心;擔心他的哥哥們不同意他娶一個外鄉人。剛開始是不同意的,只是袁海闊太過執拗,哥哥們也只得妥協。
三月初三,袁家莊張燈結彩,鑼鼓喧天。袁海闊騎著白馬迎娶了小蘭。
那晚是個滿月,莊里毅然燈火通明。小蘭坐在喜床紅褥上;焦急、害怕地等待著他。
夜已過半,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嚷嚷聲漸漸小了。
突然,外面傳來一陣悶響,接著就是哭爹喊娘的哀嚎聲。
小蘭知道外面肯定發生事了,她匆忙跑到院子里。血,很紅的血,滿地都是血;月亮是紅的,人也紅了,桃花紅得更艷,院子里全是紅的。只見她的男人和三個哥哥躺在了血泊中,一動不動地看著紅的天。
這是奶奶常講給我的故事。奶奶說是袁河厭和他爹趁袁海龍家辦喜事,無人防備時;勾搭上刁大寨的土匪,殺了他們。袁家莊現在還供奉著四兄弟的血衣。特別是袁海闊的喜袍,不能看的,看了會特別難受,好多天都會吃不下飯。
奶奶還說,自袁河厭和他爹無緣無故的死后,小蘭和他爹便離開了這里。
這個故事不知道真假,反正我是沒見過對岸袁家莊的血衣。
二
大江,在我家的東側。和有百來戶的張莊一般大(我們那的房子都是緊挨著的);半圓弧形,如蚌。水底滿是雜草,很清澈;能看見魚來回穿梭,眨眼間就不見了蹤影。大江是個神秘的地方。聽老一輩說:水底有百十斤的大魚,有水怪,水鬼。晌午、夜晚是沒人敢去的。
有沒有水鬼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大江里有很多的菱角。夏末秋初,莊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會出動。每人手里拿著一個大鐵盆(最大的可以當小船);喜氣洋洋地來大江摘菱角。四角的菱角,皮薄,一摳就破,吃起來清脆甜嫩,比唐僧肉、格格甜、南街村都要好吃。老人孩子都愛。
(九零年代,打工流行起來,孩子大多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老人是很難給零花錢的。那些一角,二角的小零食是我小時候夢寐以求很難吃到的。)
摘菱角可以下水,也可以不下水。不下水,拿根長竹竿,細的一頭綁上木棍,或鉤子;把菱角藤拉上岸,采摘。菱角摘夠了,可以掏洞。大江上的淺灘到處都是洞,多半是能伸進去一只手的。洞里有螃蟹、癩蛤蟆、龍蝦、王八、也有鱔魚;只是洞太深太小,不好用手掏,得用尖鍬挖。有時也會掏到蛇,一般都是水蛇,沒毒。剝了皮,插在棍上,用火烤熟,又香又脆,津油解饞。吃的時候要特別注意,不能讓刺扎著。老人說,蛇刺是龍骨,扎進去就取不出來了。
摘菱角是在靠莊的一邊摘,既使對岸的菱角更多,也不去。那邊長滿了一人高的蘆葦,是個蕩子,或沼地。往東一直走是一片紅樹林;不光有紅杉樹,還有楊樹,槐樹,柳樹,椿樹……,林中有數不清的小塘,枝藤相纏,遮天蔽日;經常有野獸出沒,我和奶奶撿柴是不敢入深處的。東北角有一個凸起的山坡,發大水(洪澇)也淹不到,我們這的人管它叫“舍地”。“舍”字怎么寫,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舍地是舍棄孩子的地方,所以就用“舍”。去那邊掏洞更不要提了。也有膽大的,但掏出來的卻是手骨,把自己快嚇傻了,膽也變小了,夜路都不敢走。
在我爸那輩,或我爺爺那輩,我爺爺的爸爸那輩,或更久遠,舍地就有了。我們這因靠近淮河,經常發大水。大水一來,淹了地,顆粒無收,鄉人就要挨餓。經常會餓死人,或有養不活的孩童,或剛出生就碰上瘟疫,天災,戰亂……;不愿養的,就送去舍地喂豺狼。我是很不懂的,為什么不直接埋了,非要送去舍地。問大人,大人是不會答復你的。
我們哪有句歌謠:
某某某年發大水
餓得娃娃直裂嘴
發大水那年,莊里的勞力都會去外面要飯(乞討),剩下的就是孤兒寡母了。我二伯就是那年生的。奶奶說,二伯生下來像大老鼠那般大,肚皮是青色的,餓得能看見腸子。莊里人都說養不活,要奶奶送去舍地,可奶奶就是舍不得;拼盡所有,把二伯從閻王哪搶了回來。
奶奶說,餓得狠的時候,什么都吃;野菜、樹皮、雁鵝屎……,都吃過。也有到舍地撿人肉吃的,莊上的光棍張炮嘴就吃過。他說那人肉炒的時候會跳,會蹦,要蓋嚴鍋蓋才行;吃起來很柴很硬,不香。
發大水時,大江就消失了。你是不會找著它的,洪水退去后方可見。這時,地獄就會變成天堂。魚,到處都是魚;青魚,鯽魚,鰱魚,扁魚,烏魚……,到處都是魚,是螃蟹,是蝦,是蚌,是蛇,是王八;運氣好還能捉到野鴨之類的水鳥。這給剛遭受苦難的人帶來了溫馨和希望。這里的人都知道,這是大江的恩澤。
舍地現在還在,只是沒了豺狼,只有老鴰在那哀悼。
三
大江和張莊中間有一條小路,直通街上的國道。后面是饒莊,閆莊,李莊。莊里人要出門都是從此過。清、民時小路的大江段很不太平,常鬧匪,嚇得鄉人提起大江,像見瘟神一般,直到現在大江都是鬼魅般的存在。誰家有孩子不聽話了,大人就會嚇唬說:夜里送大江喂魚去。小孩立馬乖如羔羊。
饒莊的前面是學校,后面是一座廟。廟,只剩下幾間沒有坍圮的房屋和門墻了。廟里很久沒人住,像陰魂似的矗立在那,跟大江一樣的陰森恐怖。這個廟收和尚不收本地的,說是本地的六根難凈,俗事纏身,不好得道。
以前,廟里是有兩個和尚的。一個老和尚,一個小和尚;老和尚也不老,小和尚也不小,在他們死的時候。
老和尚原本是個秀才。大清亡了后,他這個秀才成了徹頭徹尾的“書呆子”,毫無用武之地。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就是這么個窮困書生,地主家的二小姐偏偏喜歡上了他。待到談婚論嫁時,地主死活不同意。二小姐尋死覓活,地主便把她關了起來。足足半年之久,地主把二小姐許配給了鄰縣的一個街霸做老婆,二小姐才得以重見天日(當然了,二小姐并不幸福,可以說是豬狗不如,這都是后話了)。秀才得知后,痛不欲生,穿著讀書時的長衫,去了大江,投了水。幸而被路過的和尚看到,救起。沒有死成,秀才便隨和尚出了家,成了第一個本地和尚,因他了卻了塵緣。
沒吃大鍋飯前,老和尚便走了。只剩下了小和尚。小和尚是父母千里之外送來的。他家兄弟姊妹眾多,留在家,不被送去舍地,也是娶不上媳婦的,與其如此,不如當和尚算了。于是,小和尚成了和尚。成了和尚后,他和舍孩沒有兩樣,父母一次也沒來看過他。
小和尚很懶,是真的懶;除了吃就是睡。老和尚本是一介書生,拿他也沒轍。小和尚沒出家不是這樣的,可能覺得出家后活著沒了意義,變了個樣。懶,舊社會可以,吃大鍋飯就不行了。集體時,人人都要勞作掙工分的,不勞作沒工分就沒飯吃,和尚也不例外。
小和尚懶的多了,一下讓他抖擻起來,很不適應。難受,累。累不說,還得寫檢討。數和尚寫得最多。和尚事多啊!是不是想開葷了,想喝酒了,想女人了,想過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生活了,想反抗了……,都得寫,寫得越詳細越好。小和尚,你讓他勞作還馬馬虎虎,讓他寫檢討比殺了他還難受。他狠透了老和尚,為什么教他識字,讓別人革命?要是不識字就不會被革了。寫著,寫著,小和尚便把自己寫傻了。一張白紙黑字上寫著:某年某月某日某晌午,在大江邊強奸了饒紅。
這驚天地、泣鬼神的事,可把十里八村驚著了。饒紅家從沒提起過此事,要不是小和尚寫出來,真不知是哪個小伙當了冤大頭?事情傳開后,饒紅家所幸破罐子破摔。批斗大會上第一個提出,要把小和尚溺江。
小和尚是真瘋了。讓他按手印時,他笑呵呵地奓開五指,按了下去。小和尚被溺死在了大江,那年他才十八。鄉人們不停地往他身上吐痰,扔石頭(雞蛋,蔬菜是不能扔的,那多金貴啊!)。好些人恨不能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恨,是對的,小和尚做的事確是喪盡天良,可他又能怎么辦呢?
吃大鍋飯那會還沒有我,哪是個怎樣的情景我是不知道的(時間點上可能有誤)。但以大江人的習俗,溺死小和尚的事絕對能做的出。
老和尚和小和尚的故事,也是奶奶告訴我的。奶奶是地主的大小姐,沒讀過書,但知道很多很多的故事。
奶奶是個苦命的人。自從當地主的爹被鞭抽死,她便嫁給了我爺爺,經歷了太多太多,沒享過一天的福。爺爺是個爆脾氣,和人械斗從沒輸過,但從沒動過奶奶一根手指。
四
張莊的南邊也有一個大江,叫“南大江”;是個二十畝的方塘,中間有一條月牙形的小路,把南大江一分為二;月牙中間埋有空心石墩,可以互通水源。記得我小時候一猛子可在石墩來回穿梭。汛期,月牙形小路會被淹沒,過去就要蹚水了。我一蹚水就會埋怨,為什么不把路修成平的,非得凹下去?現在我明白了,有南大江在,路是平不了的,平了還會凹下去。
南大江的月牙頂有一大石,被紅繩纏繞著。下面擺放著紅饅頭,紅糕,紅蛋殼(蛋瓤可能被月老吃了),還有未燃盡的香柄。大石能有如此待遇全因瞎奶和聾爺。
當年,聾爺的爹生了幾個孩子,都夭折了。成人的只有聾爺。聾爺二十不到,便與素不相識的瞎奶拜了天地。新婚不久,聾爺被國軍抓去,充了軍。那時國軍和日軍正打得水深火熱,上了戰場,活下來的希望很渺茫。
聾爺一去就是兩年,音訊全無。莊里人都勸瞎奶改嫁,瞎奶不肯,倔強的非要等聾爺回家。瞎奶每天坐在南大江的石頭上,眺望遠方,希望能看見聾爺的身影。
解放后,大家都心知肚明,聾爺是不會回來了,瞎奶也徹底絕望了。眼淚不停地流,一直流到瞎。看不見的瞎奶,仍然摸索著去村口,等聾爺回家。也許是瞎奶的真誠感動了石神,聾爺真的回來了,可是瞎奶再也看不見他的模樣了,只能用手扶摸著聾爺蒼桑的臉頰。
聾爺回來后,不但聾了,命根子也廢了。聽聾爺說,耳朵是被炮震的,命根子是和鬼子拼刺刀時刺的。那時他被鬼子踹倒在地,鬼子舉起刺刀,便刺向他的肚子。他本能地用腳往后蹬,鬼子沒刺到肚子,卻刺到了命根子。驚恐之余,他摸到了尸體上的一把匕首,狠狠地插進了鬼子的頭顱,鬼子慘叫倒地,聾爺撿回了一條命。
每每說起這件事,聾爺都會無比自豪地比劃著,是如何將匕首插進鬼子的頭顱的。
聾爺和瞎奶相守了大半個世紀。在一個安靜的夜,他們穿著喜袍,十指相扣去了另一個世界。去時床頭還放著好多瞎奶縫制的布娃娃。
父親離家遠行后,有段時間,我也像瞎奶那般;有空就跑到大石旁,眺望遠方,希望能看到父母的身影。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回來,等著等著,就等忘了。突然,在一個寒冷的夜晚,會聽到敲門聲。“龍牙兒,開門呀!我們回來了。”我會光著腳丫子跑過去。門外站著風塵仆仆的兩個人;肩上扛著,手里提著,都是包,大的小的都有。我根本就不會去想包里裝著什么,我眼里都是這兩個人,我的父母。當然啦!包里肯定會有我想吃的零食,沒見過的玩具和書包。
瞎奶和聾爺是我們莊上的人,這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事,上面奶奶講的也可能是真實的。
五
南大江是不結棱角的,水面漂浮著零零碎碎的青萍、水葫蘆、蘆葦葉……,水質不如大江清澈。是我最難忘的地方,也是莊里孩童的樂園。
整個夏天,我都泡在南大江里,你是見不到我洗頭,或用紙擦屁股的。岸邊屙完屎,我會一頭扎進水里,用手搓兩下完事。有時也會嘗試著在水里屙屎,不過很容易被自己吃著。餓了,渴了,鉆進瓜地,砸碎幾個啃起來;見有人吆喝,來個青蛙跳,扎進江中。我的游泳技巧是與生俱來的,沒有任何人教過,可能是因我生在大江吧。但我的弟弟卻怎么教也教不會;游戲時,他總是把頭埋在水里。這哪是游泳,明明是在喝水么。
南大江的淺灘沒有於泥,很光滑,都是我們的杰作。如果你不知道的話,一腳下去就會來個鯉魚打挺。張氣蛋就是,不是他不知道,是因他腳趾短胖摳不住。他不光腳趾短胖,還是個氣蛋,蛋囊大得如種豬那般。大人說那里面裝的是氣,所以我們叫他“張氣蛋”。張氣蛋很會扎猛和逮魚。一頭扎下去,像鴨子,你不知道他什么時候,什么地方會探出頭。逮魚,是他春夏秋冬都要干的事。摸、網、罩、下籠他都會。特別是發大水,他忙得不亦樂乎。逮的魚最多的是他,但沒見他吃過幾條,多數養在他家的小魚塘里,我真怕小魚塘的魚會被同類擠死。
我最喜歡的事就是淘麥(麥用水淘去塵垢秕糠,曬干后打出來的面更白)。淘麥不但可以幫奶奶干活,還可以在水上畫畫。水上畫畫恐怕齊白石都不會,想想就開心。淘出來的秕糠漂浮在水面上,用嘴一吹就散出各種形狀來。也可以自己畫,畫星星、月牙、兔子、魚、刺猬都可以;我最喜歡畫刺猬,因為我養了一只。
“哥,你“老婆”來了。”
“什么?我“老婆”來了,在哪?”
扭頭一看。
小路上,一個女孩挎著籃子向這邊走來。估計是上街,莊里只有這條路通街。看著自己光溜溜的身子,我的臉刷一下紅了。把麥子交給奶奶后,我一猛子下去,扎到了空心石墩邊的葦子里;聚來了一些青萍,頂著幾個水葫蘆,只露出鼻子和眼,這下安全了。奶奶端著麥子呵呵地沖我笑著。我“老婆”饒靜從我頭頂上緩緩走過;白色的上衣,頭發上扎著紅發夾。——饒靜是我的同學也是我的初戀(暗戀),很可惜,她沒有變成我真的老婆。
秋天是收蘆麻的季節。砍好的蘆麻二三十根捆在一起,運到南大江去漚。漚麻,把捆好的麻再綁在一起,一層一層地壘在水中,壓上泥土使其下沉。壘好的麻像個方形的竹排,可以劃動。是要漚半個月,還是一個月,具體時間記不得了。漚上一段時間后,麻會發黑,水會變臭,變綠。這時,魚就會被熏得浮出水面(應該是缺氧)。大人們會拿著魚叉緊盯水面。泛起漣漪的地方,仔細瞅瞅,定會看到一只魚在那一張一翕。“噗嗤”一下,魚就被叉上岸了。不管什么魚,不論大小,都會被提桶的孩童收進去。
等大人穿著皮衣開始剝麻時,我們便可以在江邊撿泥鰍。這時江里的魚基本沒了,泥鰍成了最后的倔強,不過也很難抵擋住惡臭,一個個翻著白肚皮,一動也不動。澇到桶里,沒一會兒能活蹦亂跳的,真是臭不死的泥鰍;吃起來全是爛麻臭泥味。
剝了皮的蘆麻桿也是個寶,燒起火來比干柴都要旺,煙也少;我總也不敢多塞,怕燒完了。但我記憶里,它有另一個作用。——折斷,綁在褲腰,剪開蛇皮袋,系在肩頭,威風凜凜;力如霸王,形似關張;自詡展昭,見小伙伴,拔出“寶劍”,乒乒乓乓打上一架。
冬季,落上一層又一層的白雪,待冰雪融化后,南大江的水便又清澈了。到了夏季,又可以游泳嘻哈。碰到雨水少的年歲,南大江也會干涸。干涸的南大江,長滿了野草,野花;可以在上面自由地打滾。記憶中,那地方是個大草原,我騎著公羊馳騁其中。如果進了水后,不久便能看見一只只的白鷺在岸邊踱步。釣魚的人會來垂釣,還真能釣著魚。老人說魚是鬼變的,我信了。
故鄉,好多年沒回去了,最近一次是幾年前的夏天了。那時,大江四周變成了養魚塘,舍地也被圈了起來,沼地養了龍蝦和螃蟹。棱角好像也沒人摘了,一來是莊里沒人了,二來是不讓別人摘了(不知道被誰包了)。
大江一直是我抹不去的記憶,總想把它畫下來,可我不會畫畫,只能用文字的方式把它寫上去。因為大江的水是淮河給予的,想起大江必會想起淮河;要寫大江必離不開淮河;所以,以淮河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