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鳥盛極】
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連下了幾日的雨終于止在這一日清晨,樹梢上每只葉片都被雨水洗凈,在陽光下晶瑩碧綠,風(fēng)一過,嘩啦啦地響,你拍著我我擠著你,熱熱鬧鬧地一派春景。
天放晴,人也精神些。昨個有位世家的夫人遞來名帖和一匹上用的軟煙羅,訂金也置的豐厚。
是早已預(yù)約下的,花樣要尺寸大些的松風(fēng)林下鶴。這次卻要的緊,說十日后要急用,到時另有重謝。
文徽再有本事,也知道何時該妥協(xié)何時該拿捏著架子。說穿了,不過一介手藝人罷了,算是個士農(nóng)工商的工。這次少不得趕趕工了。
前日夜里燒昏了頭,哭的像個奶娃娃?,F(xiàn)在想起來還是有點不好意思,所幸?guī)熜植幌袷呛退鋺?zhàn)的樣子,大概是明白不管怎么做都不會動搖她的想法吧。
她病了一些時辰,臉色不太好看,檀娘去市集給她買補品去了?,F(xiàn)下日頭足,穿著家常襖裙,坐在繃架前開始打底稿,這于她是很快的。
繼而就是挑好色之后,開始刺繡。每根絲線要劈成十一根細(xì)線,比頭發(fā)絲還要細(xì)些。她用的是散錯針法,這樣出來的繡品成色濃淡有致,鮮妍逼真。
這要歸功于她幼時的家境,得以自小接觸女工。后來在昆侖山,師傅是世外高人,收藏了一書屋的孤本書畫,她天天在眼前磨,打磨出了品味,至今方能不落俗套。
兵器上她能力平平,沒有使得稱手專精的。卻擅用針,后來學(xué)的用金針當(dāng)暗器使,練得得心應(yīng)手。就是殺傷力不大,自保尚可。
文徽手上不停,在繃架前已經(jīng)兩三個時辰?jīng)]挪動過。檀娘早已開始準(zhǔn)備著飯食,見她用功,也不去打擾她。
燉盅里用山參吊著雞湯小火慢熬,輕易且燉不爛呢。再過十天半月的就要行夏令,這時節(jié)蔬果新鮮水嫩,她買回來不少。
繡了整一個上午,日中天色。檀娘布好了飯菜,遞給她一雙竹筷,“急不在這一時,先用了飯再說?!?/p>
又恰好想起一事,興興頭頭地告訴她,“我聽人說,過幾日是十五,當(dāng)晚會有花燈會,很是熱鬧,到時你也出去走動走動,別老悶著悶壞了?!?/p>
“花燈會?”文徽夾起一筷子青菜,伸著手臂想了一會,還是有些印象。每年這時節(jié)是有個祭春儀式,晚上鬧花燈趕盛會,她往年也在屋子里聽到過動靜,但她一個人懶得走動。
“檀娘你去么,我們一起吧?!碧茨镅鄣滓粚有σ?,岔開她的話,“我這個年紀(jì)了不愛湊熱鬧,你小姑娘家盡可以出去看看,也可以同尊主一起的?!?/p>
她正盛湯,聽見這話倒是往心里去了,就是不知道師兄有沒有工夫陪她就是了。這幾天得空便問問。
誰想到接下來的幾日她再難騰出空來,眼見著已經(jīng)是十五了,她竟幾乎忘了這事。虧得是檀娘提醒她,午后催她換上繡桐花薄春衫,揉開了胭脂,用一點水化開抹在唇上,手心里的就夠打在腮上了。
攬鏡自照,果然十分勻凈,卻又顯得氣色好。檀娘還覺不足,去院子里剪下一只白茶花,給她簪在了鬢角上,這才放她出門。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還未點上花燈,已經(jīng)是喧鬧非凡。到底是皇城跟下,氣象蔚然。她這次直接去了碧海潮音閣,還不曉得師兄在不在。
潮音閣應(yīng)景,掛了兩只影紗燈。她繞進(jìn)去,有個小廝眼風(fēng)快,看到她,不露聲色地過來提點一句,“尊主在三層閣樓上?!?/p>
她了然,大堂里人多眼雜,她從另一道樓梯繞上去,閣樓她這是第一次去。走廊邊是隔開的廂房,和樓下的客滿不同,這里沒有人聲,行到走廊盡處,是拓開的一扇大窗,窗前側(cè)擺著屏風(fēng)桌椅。她且坐下,知道師兄多半在談事,等等就來。
閑極無聊,她翹著腳看繡花鞋上綴的珠飾,腳一動,那珠飾就轉(zhuǎn)向一邊,搖搖擺擺顫顫的。她低著腦袋玩的盡興,冷拓處理好了事務(wù)從廂房出來,展眼就見著她。
午后微暖的日光撒進(jìn)來,那一朵山茶花顫巍巍骨嘟嘟,襯得她又嬌軟又明艷,他不由自主地停在那,進(jìn)也不得退也不得。
文徽卻聽見動靜,頭一抬見著他,一聲師兄就脫口而出。她的神色像是等著他過去,他被蠱惑一般,慢慢地自光影暗處走到她面前。
她唇上的一抹胭脂緋紅如輕云,隨著主人的一開一合像鮮嫩的櫻桃碰來碰去。
他一個字也沒有聽進(jìn),手指無意識地探過去,壓住她的唇瓣。她頓時在他手指下僵住了,眼睛瞪得很大像只受驚的兔子。
他這才如夢方醒,急收回手,眼神避開她的,“方才你的妝花了?!彼彩切拇?,倒沒覺出異樣,分毫未留意到冷拓微熱的側(cè)臉。
指尖還殘存著女子特有的溫軟觸感,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面對她?!澳闳ゲ蝗パ??”她仰著臉問他。
“去哪兒?”他方才晃亂了神,沒留意她說了什么?!敖裢碛谢魰?,很熱鬧,你得不得空?”見她難得對這樣的盛會上心,他自然點頭,“我陪你?!?/p>
她果然笑開顏,“那我今晚在這用飯了,你先去忙你的吧,我在這待會。”
“那邊有書,悶了自己拿著看。”
“知道了。”
冷拓預(yù)備抽身下樓,忽而想到前幾日的消息,止下腳步,“阿徽?!彼D(zhuǎn)首看她,“再有七日,就是那人壽宴?!?/p>
身后的人淡靜下去,他等了良久,她到底沒出聲,深看她一眼,下樓去了。
閣樓陷入沉寂,文徽坐在日光里,手卻是抖的。明日她會拿到幽棘曇,無論如何,這次的渾水她是趟定了。
身后的博古架上放了整冊整本的書,她強壓下心頭的萬千思緒,抽出一本。拿在手里看,未曾想竟是《心經(jīng)》。她如今心不靜,不能得自在。
以前倒是翻看過,她還記得書里有句,“……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立身世間,行事周正,不亂于心,不惑于行。她這些年力求不被仇恨蒙了雙眼,只是現(xiàn)今還是有些心急了。
攤著書靠在窗臺上發(fā)呆,沒料想有人端著食盒過來了。擺在桌上,各色甜咸口味都有,獨有一碟樣式別致,她竟沒在別處見過。
“這一碟是什么做的?”小僮見問,乖乖分分答她,“這是月見團(tuán)子,用了舊年收的蓮子磨成粉做的,這上面的兔子是用紅豆汁現(xiàn)畫的?!?/p>
她默然。小僮仆見她沒什么再問,安安靜靜退下去。紅色高腳漆盤里的月見團(tuán)子小巧可愛,她幾乎不忍。
拈起一只咬下去,糯軟微甘,回味有些清苦,連著吃都不會膩。配著暖茶喝,非常有滋味。
難得可以什么都不想,一下午的時光盡可以慢慢消磨在這上頭。街上人流如織,各人臉上皆有一絲喜氣,沒有風(fēng)塵仆仆行色匆匆,只有難得的世態(tài)井然。
這樣長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