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杏雛極少能熟睡一覺。加之這三年,這煉獄般的三年……她睡得很沉,滄泱的衣襟有溫潤的清香。
第三天,不知道是白天還是黑夜,她終于睜開眼,抬手扶住滄泱的肩膀,柔和的靈力緩緩傾入,滄泱微微模糊的身影再次凝實。
“辛苦了。”她微微坐直身子,笑得清甜,“現在,該是第三天午時了罷?”
“不錯。你怎么會知道?”滄泱道。
“不知道,就是最近一年的時間吧,哪怕是我沉睡的時候,對周圍的事物也會有一種模糊的認知。這個范圍不會太大……”白杏雛天鵝般優美的脖頸在淺淡藍光中格外好看,“我好餓。有吃的嗎?”她突然抬起頭,語氣軟軟,像是在撒嬌。
“……”滄泱有些失措,但卻很快恢復鎮定,“你覺得呢。”
“啊……我當然知道的,連窗子也鎖上了,這樣下去,怕是會悶死在里面的。”白杏雛微微站起身來,感受到狹小的屋內越發混濁的空氣,幽藍的光火只能朦朧地照亮方圓幾步,她微微抿了抿下唇,“滄泱,能幫我一下么,雖然這么多年來把你當成蠟燭很抱歉。”
小時候,每一次召喚滄泱,都會將她的靈力吸取得一干二凈,即便這樣,最初,滄泱也只不過能微微現出一個輪廓,她卻是要昏迷數個時辰,可是,那么黑那么長的夜,她總是樂此不疲地將靈力注入,看著小鼎上鏤空的細紋泛出晶亮的藍色,琉璃一般的剔透,流水般明亮地流淌起來。盡管最多幾息之間,她便會受不住那枯竭之感,醒來之后,那絲縷朦朧的光影早便消散,她仍是屢試不厭,光是在記憶里暗自咂摸回味,那一瞬間出現的藍色人影,極淺淡的清秀模樣,也足夠解上幾天的悶。
滄泱起初是極其惱怒的。明眼人都知道,他被封印在這不大的小鼎里,可卻有人將他當做精靈或者鬼怪一般玩弄,且力量是那么微弱,每次被叨擾,原主的力量不足,他也連帶著虛弱無力,這份感受絕不美妙,便是一句話也說不了。
可是出了奇。滄泱醒來的片刻,擰著眉頭打量這個吃了龍膽的大膽丫頭,她昏倒在一旁,總是垂下長而卷翹的睫,微微翹起唇梢,那么小的一個小女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而再再而三地叩著他的門扉,久而久之,他竟然舍不得推開。
白杏雛此時身穿一身短而舊的粗麻衣裳,整潔的,薄薄的褲腿,只能包裹到她修長的小腿。她微微垂下頭,笑靨粲然,“別不樂意了。又總是這一副叫人看不明白的糾結表情,我一定會想到辦法的,絕對會活下去。冰天雪地沒凍死我,豺狼虎豹沒咬死我,便是命不該絕啊。你這樣好的人,等我有機會好起來,有了些本事,就去遍尋天下能人,將你解脫出來。”
話還沒說完,便聽見光亮處傳來一聲低沉的嘆息。
滄泱很高挑,白杏雛已算是長勢極好的孩子了,在他跟前,仍是才到胸口。他微涼的手輕輕握住她,在四周環繞了一圈,算是回味。
白杏雛早習慣了饑餓和寒冷的滋味,也不覺得難過和苦悶,回到原地,抱膝而坐。滄泱只心疼她,便也由著她高興罷了。
這屋內所有的書,白杏雛都讀過許多遍,一時間竟找不到樂子。順手地,取出角落里一直悄悄藏著的一根用舊白布包裹著的棍棒狀的物體。
這東西是母親的遺物,當年,這件戰利品就被白家的某個小門徒隨意地被扔在了一間偏殿中,后來,那間偏殿被重修為正殿,作為白家當時最負盛名的仙子白杜宇的居所,仆從打掃時,省得清理這根不起眼的木棍子,便將它隨意扔在了殿中眾多箱柜中的某一個。十四歲那年,白杏雛逃出密閣,正逢白杜宇遷居此處,將這件東西翻了出來,她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偷回了這古怪的物件。可惜,年少時身手不太好,漏了馬腳,被幾月后就要遠嫁瀛海的準少夫人白杜宇抓了個正著,慌張逃竄間撕破了那件繡工精美價值千金的嫁衣。她當時并不知道白杜宇正因著這樁婚事的變故怒火沖天,此舉火上澆油,雖然最終還是讓她逃了去,但將將安頓好母親的遺物,白家的人就到了跟前。
白布已經被拆開過無數次,包裹得厚厚實實的,小心翼翼的,里面的東西,無非是一根木棒。沒有特色,就是一根十分木訥的,手臂般粗的木棒,泛著深青,看不出是什么木質卻光滑得發亮,大約有十余歲少年的一條手臂那般長,重得驚人。當年,白杏雛為了把它帶回來,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因此被發現,白白錯失了全身以退的機會。多次嘗試注入靈力,也最終無果。如今看來,這木棒,除了用來打人,似乎沒有什么其他更適合它的功用了。甚至連用來當棍子,都嫌它重了。
其實,白杏雛想過不止一次,想要將它作為一塊木料,在上面雕刻些東西。不料,這木棍子十分堅硬,加上刻刀還是在白杏雛幼年可笑的技術下誕生的,對此頑固的死疙瘩完全無能為力。于是,白杏雛將它拆開又裹上,拆開又裹上,如此反反復復許久。
如今再次拆開它,已經闊別了三年有余。白杏雛覺得自己怕是孤獨慣了,對一根稍微出奇的木棒,都產生了感情。它還是一樣,綠得深邃,表皮卻是在她常年的撫摸下越發潤滑,有厚重的質感。它約莫不是一塊普通的木頭,自有出塵之處。可是她有什么辦法呢,密閣數千部古書,沒有一本有提及,也是苦了這塊木頭,跟著她這樣的主人,若是有性靈怕是會氣得顫抖。
白杏雛默默地凝視它,指尖一遍又一遍摩挲它的紋路。手法,輕柔得像是在安撫一只折了翅膀的翠鳥。滄泱知曉她又在回憶的漩渦里沉湎了,一遍又一遍地回味清晰的記憶里每一個細節,一遍又一遍地將歲月刻在眉頭心尖。
于是滄泱隱沒了身形,將神思收回小鼎之中。她也沒有察覺。
幽藍的光線依舊彌漫,簌簌的清冷令時光也靜止。
白杏雛又睡了過去,她做夢了。她并不經常做夢。夢里是一片浮光掠影,耳畔卻像是墮入了深海,墜入了天塹,寂靜,死一般的寂靜,不,比死還要寂靜,她連自己的心跳聲也聽不見了,靜得太過于可怕,頭腦中像是什么突然崩塌了一樣,反而無休止地轟鳴咆哮起來,震動得頭皮刺痛。眼前卻是迷亂得幾乎睜不開眼睛,什么都看不真切,她感到自己似乎一直在踉蹌倉皇地倒退跌落,口中彌漫著吮血過的濃重的血腥,想要嘶吼,絲絲縷縷的,軟滑冰涼的物體在她齒舌間穿梭噬咬,就像是,絲線一般成群的蛇。眼眶周圍燒得可怕,她瘋狂地掙扎,卻只瞧見指尖發絲,一寸一寸地破碎成齏粉,液化成可怖的褐色油污,滴滴答答地落在她破碎的裙邊,一寸一寸地碾著,抽吸著她的心臟。
紛沓而至的,是海嘯般不可阻擋的危機感。
心力交瘁地睜開眼睛,仍是一片如同蔚海一般的皎潔無瑕的藍。只是,卻沒有看見滄泱的身影。她心中慌亂極了,眼前一片恍惚,也不知曉自己口齒是否清楚,只喃喃地喚道,“滄泱……滄泱……”
他的聲音幽幽地在身旁想起,一貫的清澈好聽,“噓,杏雛,出事了。”
白杏雛清醒了片刻,猛然驚覺,滄泱化身成了一面不大的弧形鏡面,將她穩穩護在內部,可是她,敏銳的直覺和感知,她怎么會感覺不到,外界是熾烈的火舌,房梁和書架,在焰火的侵蝕下顫抖崩塌,紙頁飛舞,這狹小的房屋,已經快要被吞沒。
滄泱化身的水鏡內,卻是清涼陣陣,安謐如初,偶爾傳來幾聲令人心碎的嗡鳴。“是,是白家人放的火……業火……”她清冷的聲音,此刻有一些抓不住聲調,“滄泱,你回來!”
她這一聲叫喊得極為用力,卻沒有聽見滄泱的回應,他竟然在這種時候選擇沉默!“還當不當我是你的主人了!”她雙手覆上溫潤的冰鏡,拼命地,將內蘊的靈氣回收,卻受到了極其頑固的抵抗。滄泱分出一道朦朧的身形,立在她的身后,啟唇如常溫和地道:“白家那些老鬼要除了你,難道甘心他們如愿么。我挺得住,待到房屋崩塌的那一刻,我會護著你,保你無恙,這算不算是還了你做我主人的人情?”
白杏雛眸中閃過一瞬驚恐,聲音卻漸漸變得冷靜,“滄泱,你想得美,你以為這樣就可以還干凈?做夢。你讓開。”
她微微頷首,眼中是野狼一般鋒芒畢露的兇狠。隨手綽起一旁的木棍,運起靈力,全力向水鏡劈去。她的情緒轉變快得驚人,這一擊,至少用了七成的功力。滄泱只能硬生生承下來,他的力量畢竟承自白杏雛,積累數年的實力又因抵擋烈火,折損不少,一時間悶哼一聲,水鏡登時破開一個頭大的缺口,灼熱的空氣涌進來,猛沖在白杏雛的發梢間。
水鏡破碎,便是傷及了滄泱的元神。破碎的水鏡不但不消散,反而在滄泱的刻意下,驚人地緩緩修復起來。
“滄泱,你在玩命。”白杏雛苦笑,纖瘦的身體因悲痛和憤怒搖晃了一瞬,語氣仍然是那么倔強,“我之所以寧愿傷了你也要出去,是為了不要讓你無謂地犧牲。我知曉你不是普通的人,那只鼎,亦不是普通的鼎,就連我母親留下的那根木頭,也不是普通的木頭。你若是要還我情,就保護好你自己,還有,保護好我母親的遺物,我求求你。我……我是這么獨一無二的寶物,這是你說的,我經歷這么多都活得好好的,這次也會一樣的,你放我走,我真的求求你……”
她感到自己仿佛經歷了浮屠百年,沉重和痛楚快要壓得她站不住了,她或許不知曉,淚水已經流了滿臉,在盈盈的藍光下,一滴滴敲打在滄泱的心上,他何時見過她這樣痛苦過?他一直相信,就算被雪狼啃下一只胳膊,這個野姑娘一聲也不會吭的。
還未等他同意,她顫抖著用力將缺口又破開些,便閃身出去,滄泱見到她的最后一眼,她長至腳踝的黑色長辮在他眼中跳躍了一瞬,最后的兩三成靈力,竟然也盡數被她注入到水鏡中,頃刻,水鏡完好如初。
那個清淺的十四歲小姑娘,卻是再也看不見了。
作者有話說:
咳,這章字數比上一張少了一點。
趁著兩章把女主十七年的人生經歷理了一下。
不過下一章終于要進入主題了,是序章最后一篇。接下來,對就是第一卷,正版劇情。
再此祝各位情人節春節雙節快樂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