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使人走近真實。
作家這等人物與喜劇演員是不能相比的,他們不擅長過多地取悅當(dāng)代,反而就事論事,更愛憎分明,記實求真。
哪像喜劇人物那么活潑,同樣揭露一個時期里的社會風(fēng)氣,用說,學(xué),逗,唱,把你諷刺一頓,又塞進你嘴里一顆棗,讓你傻哈哈地笑。而前者,這世上誰能拿與孤獨為伍的人怎樣呢?誰能把不顧地上的六便士而仰望著月亮的人怎樣呢?
我讀的第一本小說是一位南方人推薦的,路遙先生《平凡的世界》曾獲得過矛盾文學(xué)獎,整部小說故事以全景式地展現(xiàn)了改革時代中國城鄉(xiāng)的社會生活和人們思想情感的巨大變遷,時間上跨度從1975年到1985年,以孫少安和孫少平兩兄弟為中心,以整個社會的變遷、思想的轉(zhuǎn)型為背景,講述了主人公對外面世界的向往,對改變祖祖輩輩的生活方式的渴望,對土地的復(fù)雜感情,還有他們的自尊和奮斗。
路遙先生的文字是熾熱的,溫情的,質(zhì)樸的,友好的,批判的,先生在回憶創(chuàng)作《平凡的世界》的過程中曾意味深長地說,“作家的勞動絕不僅僅是為了取悅當(dāng)代,更重要的是給歷史一個深厚的交代。”
當(dāng)時讀完這部小說用了半年,讀起來精神上甚是乏味,想象陜西窯洞里的生活,因為出生地的緣故我的想象是夠不到的,加上十五年改革生活上的代溝,最重要的是生活上的苦難,如今的年輕人是不愿嘗到生活底層的不容易,更不要說看清楚。
與“苦難”沾邊的這種純文學(xué)背景題材的書籍是圖書館角落里的可憐人,唯有稀薄的灰塵愿意找到她。不像暢銷書是那漂亮的禮儀姑娘,正門口的展示區(qū)是她們的,每個樓層最好的區(qū)域和書架里目光直視的位置是她們的。因為她們記錄著生活里的與眾不同,開啟新的目標(biāo),活法,高呼傳遞正能量,帶給年輕人對未來無盡的憧憬和幻想。
“苦難”這個詞說起來頗有沉重,但不能算是壞東西。相反苦難造就了眾多偉大的人物,生存的困難,塑造了自信,勇敢,頑強的人物形象。
直到最近我方才明白造物主的苦心。使我降生在鄉(xiāng)下一個普通人的家庭中,90年代,父親在時經(jīng)常穿著兩套中山裝,一套姜黃色,一套藍色,還有他那輛鳳凰牌的自行車,父親喜愛抽煙,閑暇時總會看到他手指間夾著手卷煙,一縷青煙正緩緩地向上飄去。我穿著親戚孩子穿小的衣物,天漸涼,母親就開始織毛衣,同父親一起給我做棉鞋,尤其是冬日厚重的棉襖和棉褲,棉襖的胸前是一排漂亮的白色花邊扣子,扣眼很小,棉褲是有背帶的,扣眼也同是又小又緊,每次穿時我都被這些扣眼折騰的哭哭嘰嘰。
如今想來那時我也并未吃到什么苦,就是家里平日沒什么菜水稻年年豐收,磨好的大米裝進袋子,放在屋內(nèi)靠墻邊的位置是高高的一垛。
我是有幸嘗過那時的光景,后來在讀書時才感嘆到,從前的經(jīng)歷都是為你以后的人生做好鋪墊的。
正所謂,人生有三重境界:敢于承認、敢于面對、敢于擔(dān)當(dāng)。用在讀書上也是行得通的。
首先,承認生活像一條河流真正的滋味若是寫出來,有甜,有咸,有苦,有澀。我們必須要有膽識,能承受得起世界上最真實的悲痛,生活底層里的心酸乃至不易是日日都會在陽光底下發(fā)生的。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不能只貪圖享樂看到自己喜悅這世界的一面,而對相反的面給予掩面,應(yīng)是帶著責(zé)任和愛扎在心里一同呼吸出氣。從小說里的困苦,黑暗與罪惡里帶著力量活著走出來,而不是灰溜溜地繞著走。
其實,讀書也都存在著一種機緣,一下子讀進一本與自己性情相符的書,會養(yǎng)成一種口味。這個時候讀書像廟里啞和尚撞鐘,一杵是一杵,聲音受用一生。
我讀蕭紅的《呼蘭河傳》時書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在祖父頭上插花的那段回憶。“祖父蹲在地上拔草,我就給他戴花。祖父只知道我是在捉弄他的帽子,而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干什么。我把他的草帽給他插了一圈的花,紅通通的二三十朵。我一邊插著一邊笑,當(dāng)我聽到祖父說:‘今年春天雨水大,咱們這棵玫瑰開得這么香。二里路也怕聞得到的。’就把我笑得哆嗦起來。”每每讀及此段,我總是不自禁地想要揣測蕭紅寫下這些文字時的心情,這樣的情景與我的那些年幼里的往事也是幾乎相似的。
遲子建寫《全世界所有的夜晚》一個在礦難中失去丈夫的寡婦的遭遇。那時地方政府有規(guī)定,礦難死亡人數(shù)超過十人,必須上報,這樣礦主和地方官員就可能受到處分。可如果不超過十人,不必上報的話,大家都知道在中國的社會,當(dāng)事人可能就悄悄把事情解決掉,讓礦難湮滅。
十人遇難卻要說九人,蔣百是死在井里的十人中的一員,就因為地方官怕丟了烏紗帽,咬定當(dāng)天下井的是九人,他們實際上給了蔣百嫂一個巨額賠償,封她的口,逼迫蔣百死后“失蹤”,蔣百沒法下葬,裝在家中的一個大冰柜里,所以蔣百嫂最怕停電,因為停電意味著她的丈夫可能會在冰柜融化,她的精神處于崩潰邊緣。她與丈夫同在一個屋檐下,可她守著的,是一座秘不示人的墳,這樣的哀痛,該是多么的深重!
讀這個故事時是真的需要膽大,對于一個過去重來不看血腥,驚悚,鬼怪鏡頭的人而言,若是大晚上讀起來我會嚇得一夜不能睡。但良知告訴我比戰(zhàn)勝想象中的恐怖時,最可怕的是藏在社會底層的黑暗和人性的罪惡。
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是世界文學(xué)史上杰出的中篇。小說描寫的故事其實很單純,一個老人一連八十四天沒捕到魚,到第八十五天的時候打到大馬林魚,他很高興,在漂泊的海上,把這條大馬林魚拴在小船上,帶它回去。在茫茫大海之中,他遭遇到鯊魚群,不斷吃他的大魚。他用了船上所有的工具與之搏斗,趕跑了鯊魚,終于精疲力竭地回到岸上。可是他的船拖回的只是一具大馬林魚的骨架。
生活就是一場悲劇,大的悲劇。生活本身很多美好的東西,注定是要被啃噬掉的,生活的很多惡是不可戰(zhàn)勝的,戰(zhàn)勝了嗎?沒有。你剩下的是一具骨架,那些可以滋養(yǎng)你生命的鮮活的東西,被強盜、被這群鯊魚給盜走了。
后來有人認為海明威寫《老人與海》的時候,已經(jīng)是他自殺的預(yù)兆了,生命在大自然面前如此渺小,最后就是一具軀殼而已,這就預(yù)示他最后開槍把自己打死,也剩下了一副骨架。
這些都證實了我第一句寫的那樣,“讀書使人走近真實,”真實又使人們逐漸有了膽識。
蔣方舟說:很多人會把閱讀當(dāng)成體面的消遣,但對我來說,閱讀要嚴肅得多。每個人在浩瀚的經(jīng)驗面前都是渺小的,在復(fù)雜的思考面前也是愚鈍的,閱讀是超越個人局限的性價比最高的方式,它讓我們超越了肉身的禁錮,變得輕盈,穿梭于時空,向最智慧的人詢問答案,向最豐富的人索要經(jīng)驗。閱讀作為一種低成本的生活,卻獲得了最奢侈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