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諾威醒來的時候,艾斯蘭正在廚房里搗鼓著,一副認(rèn)認(rèn)真真地做早飯的樣子,提諾則是癱在沙發(fā)上睡著,身邊有一袋子的東西,估計是從貝瓦爾德那兒拿來的。
艾斯蘭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兩人早已不是背對著彼此睡的了,諾威不知何時像只小貓一樣窩到了他的懷里。屏住的呼吸讓艾斯蘭的身子暫時僵了一會兒,隨即艾斯蘭很自然地向諾威靠了靠,讓諾威窩得更舒服一點(diǎn)。
艾斯蘭想,若是時間停在這一刻多好。
抱得有些久了,在艾斯蘭差點(diǎn)又迷迷糊糊地睡過去的時候,玄關(guān)傳來開門的聲響——是提諾回來了。艾斯蘭有些緊張,卻不著痕跡地放開諾威,以最快的速度,進(jìn)了洗手間,想著怎么應(yīng)對提諾。
看到門口擺著陌生的鞋子和掛著的傘,提諾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家里來了客人?不過現(xiàn)在不下雨啊……直到提諾看到從洗手間出來的艾斯蘭。
“提諾……早上好。”艾斯蘭竭力用笑容掩飾自己的尷尬,裝作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艾斯蘭對自己的演技還是有點(diǎn)自信的。
“誒,早上好。”從貝瓦爾德那兒提了一大袋東西回來,早起又沒有睡好的提諾并沒有和平常那樣打趣,只是普通地和艾斯蘭問了好,也沒有問艾斯蘭為什么會在這兒——諾威的衣服,知道的人一看就明白,昨晚艾斯蘭顯然是住在這兒了。不過艾斯蘭這容易害羞的性格,幾次下來提諾也摸得差不多了,所以回了房間放下衣服后,便徑直倒在了沙發(fā)上。
“提諾,我可不可以借用一下廚房?”艾斯蘭前腳踏入廚房的門檻,想了想又從廚房探出頭來,看向窩在沙發(fā)里的提諾,直到看到提諾點(diǎn)頭,再回了一個拖長的“嗯——”后,才放心地開始使用廚房。
于是,諾威起來后來到客廳,見到的便是這幅景象。艾斯蘭聽到趿拉著的腳步聲,以為是提諾,回頭卻發(fā)現(xiàn)是睡醒后還有些懵懂的諾威,耳邊的呆毛也沒有精神地翹著。“艾斯……好香。”艾斯蘭輕輕地笑了,原來諾威是被早餐的香味喚醒的。諾威走過艾斯蘭邊上,往煮著的鍋里探探腦袋,像是要看看艾斯蘭到底煮了什么東西,卻是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因?yàn)槠匠W鲲埖亩际翘嶂Z,提諾在諾威嘗試著進(jìn)過一次廚房以后也就沒有再敢讓他一個人進(jìn)廚房,諾威也很識趣地放棄了廚房那個禁區(qū),安心地吃著提諾做的菜。
聞著廚房里傳出來的味道,在沙發(fā)上躺著的提諾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騰”地從沙發(fā)上坐起身來,上回艾斯蘭喝著諾威煮的醒酒湯一臉淡然的樣子提諾還能回想起來。跟著蹭到廚房里,看看艾斯蘭好好地煮著正常卻又不凡的早飯,拍拍諾威的肩,“諾君,有口福啊。”
諾威挑了挑眉毛,瞟了一眼在邊上樂呵著的提諾。
艾斯蘭卻覺得自己的耳根子像是燒了起來。
“諾威……我想,”看著諾威用完早飯,艾斯蘭在飯桌邊琢磨著,終于和諾威說了,“和你一起去看海。圣誕假有空么?”
“……怎么突然想著去海邊。”微微張著嘴,隔了一會兒才蹦出這幾個音節(jié)。
“沒什么,不要過多期待什么,只是個邀約。”略微頷首,用睫毛作簾子擋住諾威有些迷茫卻直接的眼神。提諾則是在一邊把自己努力當(dāng)作空氣。
“好。”本來覺得諾威一定會委婉地推脫,還打算慫恿諾威去休息一陣子的提諾覺得有些訝異。不過也算是在情理之中……提諾見艾斯蘭的眼神稍稍明亮了起來。
諾威則是喝著杯中的咖啡,沒有再去看艾斯蘭。
(二)
晨,提諾從報箱里取出報紙,還有幾封來信。其中有一封羅德里赫寫給自己的,還有一份……額,這個字跡有些陌生啊,不過是寫給諾威的,或許是諾威的忠實(shí)讀者的來信吧。隨著那封信來的,還有一個小紙箱,提諾想,應(yīng)該還是個熱情的粉絲。
“諾君,你的信。”無心去糾結(jié)諾威的那份陌生人的來信,提諾沉浸在羅德里赫的一些提議中,差點(diǎn)沒有看到一半就從沙發(fā)上激動地蹦起來。至于諾威,也習(xí)慣了提諾每次談及音樂就會偶爾出現(xiàn)的這種狂熱的欣喜,嘆了口氣,外面看來是待不住了,有些鬧,不適合閱讀信件,還是回自己的屋里吧。
搬著那一小箱子,回到屋里,用小刀劃開信封,取出一小疊只是對折著的信紙,還帶出來了另外一張單獨(dú)分開的紙張,這張紙比信紙還要小,卻還是對折著,顯得那寄信人很小心翼翼。諾威不是沒有收到過忠實(shí)讀者寄來的小故事,問問他意見什么的,所以諾威也就當(dāng)這是那寄信人寄來了像是劇本一樣的東西,想讓他留些建議。
只是,諾威展開信的時候,見到那寄信人的筆跡,和對他的稱謂,下意識地想要把它合上,卻又制止不住看下去的那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期待。
親愛的諾:
請允許我再一次這么稱呼你。原諒我久久地沒有回來,我想,我應(yīng)該會回來的,醫(yī)生們都說我每天都有恢復(fù),護(hù)士小姐們對我也很親切,其中有位真的是位美——咳咳,說多了諾你會打我的吧,沒事沒事,還是諾最美了。
院子里生長著很多花木,那兒也是我最喜歡的地方。雖然我無法一個人走到院子里,不過有丁瑪麗推著輪椅,我也因此得以常常去院子里看看。庭院里常常有孩子們活動的身影,大家都很喜歡歡快地跑來跑去,體力真好,真看不出來是某一種疾病纏身的樣子。不過,不知為何,我和孩子們混得很開心。從小起,我就很喜歡和孩子們在一起啦,就好像追溯時間往回走一般,感覺整個人都變得年輕了。
這兒的孩子們,都很喜歡聽大人們講故事,雖然是讀了再讀的童話,他們也愿意聽。大概是我講的時候,演得有些入戲吧,孩子們只要見到我閑著,便會來纏著我讓我講故事給他們聽。聽說我以前演過不少戲劇,孩子們更鬧了,我都快把自己演過的劇,還有看過的劇都講完了。如果是諾的話大概有很多可以講的故事吧。和孩子們講的故事,還有孩子們偶爾的異想天開,或許對諾來說,會是寫作的靈感吧。不是常有那種,別人的一句話,就可以幫一個偵探走出僵局的故事嘛,那么作家,應(yīng)該也是一樣的吧。不過諾寫了好多好多很現(xiàn)實(shí)的作品啊,雖然感覺諾更加適合寫童話。諾,給人一種空靈的感覺,很像童話里那種充滿了智慧,很會講故事的神奇的老爺爺哦。啊,或許比作老爺爺不大合適,不過,就是那種感覺啦。諾的童話,一定會很受孩子們的歡迎吧——不過現(xiàn)在的故事孩子們也很喜歡哦。你出版的新作,丹\麥這兒都有賣,我都會看,看了以后講給孩子們聽。
有一天,小沙文森——一個小機(jī)靈鬼——問我的女朋友長得美不美,我說,喔,那當(dāng)然啊,他可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孩子們顯然是不相信你是世界上最美的人,于是便開始起哄,想看你的照片。我把上次給諾拍的照片在孩子們面前一晃而過,孩子們愣了愣,隨即便叫嚷著說沒看清。我說,才不給你們看呢,只有我才能看,你們看了和我搶怎么辦。在一陣此起彼伏的“小氣”聲中和幾只試圖來搶照片的手中,丁瑪麗來了,幫我解了圍。我也知道,是用藥的時候了。現(xiàn)在每天要注射兩次鎮(zhèn)痛劑,還要服用各種圓圓的,不知名的小藥片。
今天就此擱筆吧,有些晚了,再不睡的話,明天就沒有康復(fù)的體力了,而且看護(hù)也會生氣的。
……
好久沒有寫了,上次擱筆以后,我完全忘記了這封信的存在,直到丁瑪麗近幾日打開了這個抽屜,取出這幾張信紙,問我這是用來干嘛的,我才想起來這件事情。
疼痛,似乎在慢慢侵入骨髓,沿著絲絲縷縷的神經(jīng)傳遞著,折磨著我殘存的意識。我實(shí)在不想讓你看到現(xiàn)在這樣不堪的我,一種奇怪的自尊心在作祟,即使我對你萬般思念,卻遲遲沒能寫信給你說想見你。我的病,沒有轉(zhuǎn)機(jī)。我早已知道,所謂的恢復(fù),是安慰。
家里人說,想讓我去英國接受進(jìn)一步的治療。我想我是抗拒的,不僅僅是以前和你略微提過的,和家里的關(guān)系并不是那么融洽,況且,即便這樣顛沛流離,無法治好的病癥,就是沒有希望的,我早已是一個被提前判了死刑的人,只是,在最后的時間里,打算讓自己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開始寫劇本,寫故事,學(xué)著諾你的樣子。我想,在這個童話之鄉(xiāng)誕生的人,多多少少都會有這一方面的靈性吧,不過我大概高估了自己的天賦,總是要改了又改,伏筆也總是埋不好。最后,我學(xué)會了打草稿,打完草稿,再謄到稿紙上,我是不是很厲害啊,快夸我,嘿嘿。
最近我總是想起和諾一起談?wù)撝鴦∏榈囊粋€個晚上,還有那個,第一次牽起諾的手的晚上。我知道,我已經(jīng)無法再站在舞臺上了,也無法再站在你身邊了。可能很快的,我的生命,也將到了盡頭。有一天,突然有些后悔向你告白。和你在一起的幸福,讓我無法就這樣離開這個世界。對我來說,這是一個過于美麗的幻夢,但是在織夢的最初,我卻沒有想過,它是否會在不遠(yuǎn)的將來,給你帶來負(fù)擔(dān)呢。
但是,我不甘于只做你生命中的一個匆匆的過客,諾,我是這樣愛你。想得太多不是我的個性,我不會后悔和你在一起,這些日子,可以作為我現(xiàn)在疼痛時的鎮(zhèn)靜劑讓我保持著我自己。我怕哪一天,我連筆都無法握起的時候,我又會后悔當(dāng)初沒有把這些字句提前寫下來,所以現(xiàn)在我就寫了。諾,能和你在一起,是我的幸運(yùn)。
諾,好想見你。好想好想。
如果還能再在一起,該多好。
永遠(yuǎn)愛你的,
丁馬克
有些張揚(yáng)的字體,正如它的主人的性格,連感情都如同赫爾辛基的夏陽那般烈,燒得本以為看了并不會怎樣的諾威有些不知所措。
就好似已經(jīng)好不容易的,想要恢復(fù)正常的生活,又這樣被打亂了陣腳。
在丁馬克的那一沓信紙的最后,附著的那一張顯得略微小一點(diǎn)的信紙。陌生的筆記,解釋這是在打掃丁馬克的房間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丁馬克走后,似乎家里也不打算在這個地方久待,于是打算搬去更加接近鄉(xiāng)村的,更加寧靜的地方,似乎這樣對丁馬克的母親來說更好一些,或許在那份被稱作寧靜的寂寞里,才能慢慢撫平失去自己心愛的孩子的心傷吧。即使寫的人沒有在信的最后寫上“丁瑪麗”,諾威也知道,這是丁馬克的表姐寄來的。
丁瑪麗一直沒有諾威這邊的聯(lián)系方式,也就沒有辦法把信寄出來。雖然丁瑪麗整理了丁馬克留下的東西,卻也只能一直那樣放置在那里,即使直到上回提諾的登門拜訪,丁瑪麗也不曾想起丁馬克寫的這一封書信,明明在丁馬克寫的時候應(yīng)該就在他的身邊的。最終,這一沓信紙是在丁馬克的書桌后面發(fā)現(xiàn)的,至于是為何不小心碰到掉落到那個狹窄的縫隙中的,諾威也無法得知了。
稍微回過神來,諾威才想著,要把箱子打開看看,這次,打開地不再有合上信紙又打開的小心翼翼,因?yàn)橹Z威似乎隱約能猜到里面裝了什么,剛才抱著箱子回房的時候,覺得晃動起來,像是紙張的聲音。
小半箱,諾威寫給丁馬克的信。
諾威似乎聽到了這些紙張肆意散亂在地上的聲音,紛紛揚(yáng)揚(yáng),像是要下定了心思要一點(diǎn)點(diǎn)地掀開那本就沒那么久遠(yuǎn)的回憶。
沉寂了這樣久的,一直在自己的心里半夢半醒的丁馬克的回憶,現(xiàn)在又以這樣復(fù)雜的方式在自己的心里漸漸醒來。丁馬克的離去,情緒表現(xiàn)地最露骨的是提諾,卻不是諾威。可以說,那晚在酒吧,諾威比貝瓦爾德還要淡然。
抱著紙箱的手有些不穩(wěn),諾威只能任它隨著自己的重心一塊兒往下,墜落在木質(zhì)地板上,幾封信件散亂在地上,諾威卻是在見到自己曾經(jīng)在信封上寫的丁馬克的名字的時候,第一次真實(shí)地感覺到了情緒的崩潰。
「真正得知死訊的那一刻,通常不會使人感到悲傷。而真正會讓你感到悲痛的是打開冰箱的那半盒牛奶,那窗臺上隨風(fēng)微曳的綠蘿,那安靜折疊在床上的絨被,還有那深夜里洗衣機(jī)傳來的陣陣喧嘩。」
還是諾威習(xí)慣用的紙張,那個熟悉卻又因?yàn)殚L久未能稱呼而有些陌生的稱謂,在紙張上有些暈滲的墨水,只是不知被翻看了多少次,信封的邊角都有些起毛,泛著不同于紙張的白。
“最近剛寫完了一部劇,你什么時候回來,把主演的位子給你?”
“丁馬克你又犯二了?”
“給點(diǎn)陽光就燦爛。”
“給丁蠢”,“給丁馬克”,“給在康復(fù)中的主角”
“……”雖然彼此知曉,卻沒能多對那人多說幾句“我愛你”。
諾威已經(jīng)忘卻了自己給丁馬克寫了些什么,不過,單只是看著信封上的字兒,諾威便已泣不成聲,聲音壓抑在喉嚨口,淚水卻漸漸濕了一小塊兒地板。
諾威怕自己永遠(yuǎn)難以逃脫這個名為丁馬克的網(wǎng)。
這大約是諾威在丁馬克離去后,不在壓抑而是放縱自己感情的唯一一次。
(三)
仲夏末夜,是挪威相當(dāng)熱鬧的節(jié)日。這是一年當(dāng)中白晝最長的一日,人們借著慶祝,祈求著北國的陽光長留。去年似乎是和丁馬克,提諾和貝瓦爾德一起慶祝的,不過并沒有去沙灘和海邊,或是圍觀奧斯陸的馴鹿比賽,貝瓦爾德只是簡簡單單地在酒吧門外掛上歇業(yè)的牌子,四人聚在一塊兒吃飯罷了。大約也是那天,諾威被提諾慫恿著去幫著做飯,然后美其名曰讓丁馬克嘗一下諾威的手藝。
丁馬克自然是很努力地把諾威做的菜都吃完了,頂著提諾覺得頗為不可思議的表情。
諾威也不知為何在十二月,還會想起那個溫暖夏夜的事兒。明明是如此寒冷的冬天,為何依然覺得,那時的溫度就在手中,未曾散去。總是在想著如何忘卻的時候,忍不住去一次次回憶,一次次把它在記憶里描畫地越來越濃重。
諾威已經(jīng)很久沒有再夢著和丁馬克相關(guān)的夢了,諾威也以為自己今晚會夢見丁馬克,不過并沒有,而是一夜空白,睡得昏昏沉沉,像是不想再醒來。
諾威依舊陷入寫作之中,轉(zhuǎn)移注意力,專注于工作,或許就會覺得好多了。
思緒和生活一般亂,諾威卻覺得沒必要再去打理它,只是越理越亂。
提諾還覺得奇怪,覺得近幾日的諾威又開始努力工作了,就似是前幾日那個慵懶不想工作的諾威才是幻覺一般。
“諾君,你怎么……還在家?”提諾見到諾威在臥室里似是在思考著什么,來來回回慢悠悠地晃著。
像是在神游一般的諾威難得的聽到了提諾說的,“嗯?今天…有事…?”
“今天是你和戴先生約好了在劇院見面的日子啊。”
劇院……好像是有這么回事兒,諾威想起來了,確實(shí)要和戴先生談?wù)劊€要順便去看排練。
走得有些匆忙,諾威忘記圍了圍巾。
諾威也忘記了,十來分鐘后再見到那個銀發(fā)少年時候,他應(yīng)該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