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 阿拉伯舞曲
(一)
艾斯蘭掙開眼睛的時候,諾威毫無防備的睡顏就這樣闖入了自己的視野。艾斯蘭本能地往后縮了縮,卻差點從本就不寬的床邊摔下去。
“嘶……”拉住床單,勉強讓自己的身子沒有失去平衡摔下床,艾斯蘭倒吸了一口冷氣。無奈,只能又重新挪回原來的地方。
昨晚……艾斯蘭還記得自己是和提諾一起去了貝瓦爾德的酒吧喝酒,然后……然后是自己把醉得一塌糊涂的提諾搬了回來。再后來……還記得諾威說自己喝得太多了,所以讓自己住在了這兒。只是當時艾斯蘭的腦袋昏昏沉沉的,并不知道自己諾威搬到了他的床上,更是睡得死死的,對后來的事情一無所知。
艾斯蘭偷偷地往依然側著睡的諾威身邊靠了靠。
輕輕闔著的眼瞼,抿著的雙唇,本來被十字發卡攏在耳邊的碎發,散在額前,又因為側著身子,斜斜地垂著,露出一側好看的眉毛。眼底依然有些青黑留下的痕跡,或許是因為這幾天在趕著劇本,都沒有好好休息吧。艾斯蘭湊近的聲音顯然有點驚擾到諾威,諾威輕輕擤了擤鼻子,皺了皺眉。
艾斯蘭小心翼翼地從床上抬起自己的右手,想撫平諾威皺著的眉。手卻在將要觸碰到諾威的時候,停在了半空中。艾斯蘭就這樣停著,直到覺得舉著的右臂有些發酸,才放棄一般把手輕輕放下。最后,不知是什么給了艾斯蘭一點勇氣,艾斯蘭伸手輕輕展開諾威半蜷著的右手,反著輕輕扣住諾威的手。諾威的手掌心,還有手掌靠上方的地方,有薄薄的繭,應該是握筆的時候抵著的,久而久之磨成的。艾斯蘭輕輕蹭了蹭諾威的手心,有些癢癢的。
感覺諾威沒有皺著眉了,卻是換了一種微微的笑。那樣的笑容,有點像那天中午在鋼琴邊艾斯蘭看到過的,又有些不像。
那天……艾斯蘭怔了怔,想起諾威在本子上寫著的,神色變得有些復雜了起來。
原來即使是一句無心的話語,你都會想起他。艾斯蘭覺得有些難過,自己是不是,永遠不可能在這個如同天使般縹緲難以捉摸卻美好的人心中占有一個即使再小的位置。
諾威的笑容,真的很容易讓人看入迷啊。艾斯蘭這么想著,屏著呼吸,看諾威嘴角的弧度,生怕自己因為緊張而過重的呼吸聲擾亂這一份平靜。
從開著的窗子漸漸涌入的,早晨清澈的空氣,在兩人的呼吸聲中凝固。
或許是因為酒精殘余的效應,又或許是因為一直看著諾威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艾斯蘭在闔上雙眼后沒多久就又昏睡了過去,也就錯過了諾威醒來的那一刻,錯過了諾威醒來以后發現自己的手和艾斯蘭的手交織在一起的那一刻,同時也錯過了諾威眼里稍縱即逝的,少有的,像是可以融冰為水的溫柔。
艾斯蘭再次恍惚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接近中午的點了,胃部不爭氣的痙攣告訴艾斯蘭,它需要食物的安撫。起身,發現身邊早已是空著的了。
居然在別人家里,還是在別人的床上賴了那么久……雖然能和自己喜歡的人一起過一晚,也是很開心的,不過有些敏感的艾斯蘭覺得,諾威的心里依舊是他的舊情人,自己就這樣闖入他的生活,并不是很合適。雖然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卻不能傳達。
艾斯蘭不知道,諾威的心里可不可以有自己。
艾斯蘭不想去想這個問題,也不是很敢想。因為自己和諾威并不熟,相識都似乎是不久前的事。或許諾威真的只是覺得自己是個很有潛力的演員,所以才對自己特別關照吧。覺得有些慌,悶悶的,想要離開這個房間。
事實上艾斯蘭也是這樣做的。
低頭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讓它看起來不那么皺,隨即輕手輕腳地走出諾威的臥室。艾斯蘭想要偷偷地離開,卻剛好碰上洗漱好的提諾。啊,是自己大意了,忘記了還有提諾的存在……艾斯蘭一臉的不知所措。好在是提諾昨晚喝得比艾斯蘭還要多,雖然已經用冷水洗過臉,還有些亂糟糟的頭發顯示著它的主人并沒有完全清醒。
“早啊,艾斯君……”提諾嘟囔著,趿拉著步子往廚房走去,卻被在廚房里的諾威驚嚇到了,酒后的頭疼大概也隨著一些事情漸漸明了而暫且緩了緩,“諾君!”顯然提諾并沒有意識到諾威居然能和廚房安然相處還沒有吵醒自己。諾威和廚房的不和程度,可能比柯克蘭先生好一些,不過那是和柯克蘭先生比啊……諾威做的東西都還是能吃的——至少諾威自己能吃得下去,至于提諾,覺得,你們這兒的人都這么重口味么?只是提諾沒有好意思說出來,并且作為一個芬蘭人,提諾還是能忍耐北/歐任意一個國度神奇的味覺系統的。換作是羅德里赫吃了諾威做的東西,或許就要嚷出來了。所以提諾還是盡可能地避免諾威進廚房。
聽到提諾有些受到驚嚇的聲音,艾斯蘭想著,既然被提諾發現了那也沒法就這么離開了,便跟著提諾到廚房看看發生了什么事情,卻只看到認真地守在鍋邊的諾威。
“諾君,你在做什么?”艾斯蘭的疑問同時也是提諾的驚嚇被定了定神以后的提諾問了出來。
“醒酒湯。”言簡意賅,提諾似乎能讀出諾威充滿怨念的潛臺詞——誰讓你們昨天大半夜的喝得爛醉跑回來還是我把你們搬到床上安置好今天早上居然起得比我還要遲害得平常的早飯都沒有現在我都要餓著肚子給你們煮醒酒湯了你們還不快點感恩戴德的喝一碗……
諾威打開蓋子,用勺子攪了攪鍋里的液體,覺得差不多了,便盛了一碗,遞給兩人,“試一試?”
提諾是一臉的不情愿,大概寧可就這樣頭疼下去也不想喝諾威煮的東西,艾斯蘭則是另外一種狀態,完全在看諾威煮東西的樣子,微微瞇著眼睛。認真的諾威也很好看。
“艾斯?”艾斯蘭有些恍惚失神的狀態被這個在艾斯蘭聽起來十分溫柔的諾威的這樣一聲“艾斯”中止了。諾威把白瓷碗往艾斯蘭的跟前送了送。艾斯蘭似乎又看到了諾威實際上可能并不存在的笑容。于是艾斯蘭接過諾威遞來的碗,慢慢地把里面的湯藥喝完。
“快點喝吧,不然涼了。”快接近冬天的日子,再熱的東西也總是冷得很快。看到艾斯蘭面無表情地喝著那一碗諾威煮的湯,喝完后又似乎面色微微泛紅,帶著一絲愉悅,提諾想,難道諾威這次燒的東西沒有這么重口……?接過諾威手中的碗,提諾放在唇邊小小地抿了一下,瞬間后悔了這樣默許喝諾威煮的東西。
事實證明,艾斯蘭的味覺系統和諾威的一樣奇葩。
提諾只能皺著眉喝完那碗醒酒湯。
(二)
艾斯蘭是在諾威家里商量完關于劇本的事情后再離開的。
兩人談天的架勢,雖然不及以往有丁馬克時那樣的嘈雜,卻也是熱烈的了,提諾想,他有多久沒見過諾威和另一個人談論劇本談論地如此開心了。
雖然提諾依然挽留艾斯蘭,說多留幾天,多多討論也是可以的,不過還是被艾斯蘭回絕了。艾斯蘭知道,這可能只是出自提諾無心的好意和客套,自己并沒有長期在別人家里叨擾的理由。
于是,艾斯蘭就這樣回了自己的家。
某一天下午,艾斯蘭又在劇院門口偶然碰到了諾威。諾威表示,他只是被提諾差遣出門買些東西的。諾威想,在家里呆著又沒有什么關系,他就是喜歡這樣懶著,不過提諾說,劇作已經寫完了,現在又還沒有開始排練,趁著還有空,多出去活動一下吧。不過想著后面的日子,去劇院指導演員應該會很累,所以便沒有去劇院,而是選擇了出門幫提諾買東西。所以,遇到艾斯蘭,純粹是個意外。
諾威順便問了問,劇本背得怎么樣了。
艾斯蘭說,基本都記住了。
兩人沒有再多說什么,互相道了再會,便分開了。
后來的一陣子,艾斯蘭和諾威的見面,便就這樣斷了。
再后來的那幾天,劇院就正式開始了彩排和一次次的預演。幾乎每一場,諾威都會到,并且還會指點演員們如何表現出原著中的主題。諾威這一舉動著實讓希索爾先生吃了一驚,顯然希索爾先生并沒有想到諾威居然還會對一部詩劇這樣上心。戴先生在劇院久了,看過諾威和更多別的編劇合作。去年大約這個時候還要早一些的時候,諾威便突然沒有再來過劇院了,更是沒有再看著演員們一點點從生疏到純熟地排練一出完整的戲劇。戴先生本以為,這是因為換了希索爾先生這個特別優秀靠譜的編劇的緣故。現在,諾威卻握著臺本,對著臺上的舞蹈演員比劃著,戴先生雖然有些驚訝,卻也并非像希索爾先生那樣覺得諾威來現場指點是件稀罕事,因此戴先生臉上更多的是一副“本該如此”的淡然和欣慰。
雖然艾斯蘭和諾威的關系很好,卻少不了諾威堅定嚴格的要求,更何況他飾演的是主角。
不過,諾威還是很小心地,讓自己和艾斯蘭說話的語氣柔和一些,不要顯得太過苛刻。
正式的演出,在十一月底至十二月初,大約正是圣誕櫥窗開始準備的忙碌時節。
時間不多,提諾也就著尼爾森先生和羅德里赫的建議有條不紊地寫完了配樂,進入了最終的確認和稍加潤色的階段。
艾斯蘭在記著曲調和劇本的時候,便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悶悶的,和討論劇情的時候不一樣,此刻艾斯蘭正在漸漸融入這個角色,便能體會到這個角色的性格、情感,還有背后那個執筆的作者所想要同他人訴說的故事。
都說一位好的演員,是最能和作者心靈相通的。主演,更是整出戲劇的靈魂。
作為演員并且是主演的艾斯蘭,很切身地感覺到了,在劇中的,諾威字里行間的情感。
這樣的情感,在首演的那天,尤為強烈。且不說平時彩排的時候并不需要特別卯足了勁上,沒有現場觀眾的緊張壓迫,艾斯蘭很難對劇情真正地產生共鳴。但是,在真正的舞臺上,不一樣。繃緊了精神,不能出一絲一毫的差錯,一定要讓首演,成功落下帷幕,艾斯蘭這樣想著、專心于演繹的時候,有些復雜的情感,便也摻雜在原本悟到的情感里感覺到了。
有的時候,過分的緊張會對演出造成反效果,然而艾斯蘭并不會因此受到太大的影響——艾斯蘭在帷幕升起前輕輕地笑了,甚至讓站在他邊上的一位女舞者看得有些晃神。
少年清澈的聲音,將觀眾們漸漸引入這個夢一般的故事里。
象征和隱喻,撲朔迷離的夢幻境界和形象,一個病態地沉溺于幻想、最終覺醒回到他應該歸依的地方的主人公,一個權迷心竅和自大狂妄的犧牲品,一個社會中許多尖銳問題的剪影,全部都在這部詩劇里。艾斯蘭倒是有些訝于諾威這般的諷刺和直白,就這樣把挪/威上層社會的極端利己主義和政/治問題這樣光明正大地曝露在了這部詩劇里。
在外周游回來,已經不再擁有青春的主人公,和他離家時一般一貧如洗。年輕時的輕狂和魯莽,在遇到年輕時的,守候他多年的情人。主人公筋疲力盡地把腦袋靠在她的膝上,緩緩合上雙眼。
這部新的劇作,自然是獲得了好評。比起劇情或者演員們的表現,公眾更多地把它當做一個社會的模型,很深,卻容易讓人讀懂。喜愛八卦的記者們,自然是更喜歡問諾威,為何寫了這樣多的悲劇以后,突然寫起了一部喜劇。
對此,諾威只是淺淺一笑。
艾斯蘭作為這部劇的主演,首演當晚也是被報社圍堵了。
不過艾斯蘭卻以身體不適暫且推掉了大部分的采訪。戴先生也就由著艾斯蘭這樣任性,帶上編劇希索爾先生也足夠應付那群有些熱情過度的專欄作者、批評家和記者們。
為何諾威會塑造這樣的一個,很讓人唾棄,到最終卻讓人恨不起來的角色,還是交給自己演呢,過了一陣子,兩人真的在一起后,艾斯蘭依舊在想這件事情。想了很久,想不通,便去問諾威。
諾威很直接地說,想讓你懂我。
艾斯蘭表面上開玩笑嗔視著諾威說,原來你早就居心不良。
至于懂什么,艾斯蘭很清楚。所有的情感,除了最后一幕最后一場主人公和他的情人相會那樣的精彩,其中穿插著幾幕,讓艾斯蘭不得不在意的臺詞和氛圍。不僅僅是因為在首演之前彩排的時候諾威就對那幾幕很嚴苛,還有別的那些,是艾斯蘭在臺上感覺到的。
第二幕幕間,一位傷心少女的哀歌。
第四幕第五場,一個看上去十分安然的晨景,一曲悠然的牧歌。
第四幕第六場,一位對主人公獻媚的公主。
第五幕開頭,主人公歸來。
那個什么都沒有帶的,只身離家的男人,又這般落魄地回來。在途中,他得到了,又失去了,在最后回來的時候,依然什么都沒有,像個剛到世上的嬰兒一般干干凈凈。
主人公曾經非常光鮮亮麗,在部落里,被公主眷戀著,手上有著財富。為什么,他最終選擇離開這樣一個美好的地方呢?
因為,在這過分炫目的舞臺背后,是深淵一般的孤獨。
艾斯蘭想,這個看似放浪的主人公,應該并不以此為樂。他真的喜歡流落在外么?
所以,在最后,經歷各種的顛沛流離,他回到那個所謂的故鄉,倒在他情人的懷里。
最終定格的那一幕,全場是一片死寂般的溫暖。
或許觀眾是愣住的,最終,有些零星的掌聲漸漸地變得熱烈,觀眾們紛紛起身,給這個年輕而又出色的演員鼓掌。
帷幕,漸漸落下。
艾斯蘭不禁又想到在演出前,后臺的休息室里,諾威輕輕環著他,說加油。
穿著對于北/歐冬初已經顯得冷的戲服,艾斯蘭覺得諾威的體溫在他搭在自己背上的手心那兒慢慢傳開。
這是艾斯蘭第一次和諾威有這樣親近的肢體接觸。雖然,這可能對諾威來說只是一個禮節性的、表示鼓勵的擁抱。
艾斯蘭本想和帷幕升起前那般笑的,卻覺得,在演出結束后,這個笑,反而摻了點苦意。
(三)
書房里有些炫目的燈光下,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書頁翻過的聲音,持續著。
諾威靠近窗邊,雨很大,很大,夜的黑開始漸漸吞噬著世界。雨在常青的樹的葉上敲打著不變的音調,變著的旋律。
自從那出戲劇的首演結束,諾威便再也沒有去過劇院,也就和艾斯蘭這樣斷了聯系。
首演那天晚上接受記者采訪的時候,諾威也沒有見著艾斯蘭。
諾威想,沒什么事,不見就不見吧。
日子就這樣恢復了平淡,諾威偶爾還會想起那個少年。估計在所有演出結束前,也是很累的,自己也不必去見他,多給他添事。
四周的樓房,有燈亮著,有琴聲從輕薄的,泛著橙黃的暖意的紗簾后傳出。是熟悉卻又記不得的曲名,似乎以前聽提諾彈過。在空蕩的路上,和雨聲爭著,企圖不被雨聲壓過。還有妻子對醉酒晚歸的丈夫的呵責,點著燈和書本奮戰的孩子,圍在圓桌邊吃飯邊談笑的人們。
樓下,理發店還亮著燈,有一位客人收起傘,將傘斜倚在玻璃移門旁,走入店中,在椅子上舒適地坐下。理發師替他圍上長長的絨布,開始著手處理他的頭發。
幾只貓飛也似的逃竄,沖入狹窄的巷子。天太黑了,諾威辨不清顏色與大小,只隱隱地看見幾只影子,還聽到了近旁灌木叢中斷斷續續,似有似無的,卻清晰可聞的鳴叫聲。
雨下得愈加大了,枝間抖動,恐是還未歸巢,被突然變大的雨驚到的鳥。
幾個人,撐著傘,下樓來將垃圾丟入垃圾桶,沉沉的。
樹葉沙沙的迎風起舞。
路燈并未完全亮,其中有一只一直忽明忽滅,一些干脆不亮了,杵在路邊。路燈白色的光,和著風,更增滲人的寒。這批有些年月的路燈,諾威喜歡它的鐵絲雕花外飾。
斜斜的雨,被一直停著的馬車亮著的燈映照地格外清晰。
四周傳來的笑語漸歇,琴聲輒止,隨即聽到關上琴蓋的聲音,又看到看書的孩子屋里熄滅的燈。
最后一個理發人離去了,理發師熄了燈,鎖了門,拉上落地鐵簾,離開了理發店。
貓的悲鳴有些清晰可聞了,那只可能是迷了路的小貓吧,諾威這樣想。過了不久,終是被它母親帶走,不再有悲鳴。
雨略小了一些,風也止了一陣子。
路燈忽的滅了,這一帶一下子暗了下來,而遠處,卻還有路燈照耀下閃著光的水洼和積水匯成的小溪。
馬車燈前的雨,如朦朧的水霧,輕輕籠罩著車子。
諾威看著樓下有個人,撐著和他的身子比有些偏大并且笨重的雨傘,站在那兒很久了。
艾斯蘭實際上,想著見諾威很久了。
然而,首演過后,諾威就沒有再來過劇院,所有的事情,又全權交給了希索爾先生和戴先生。
想著,卻又不敢貿然見面。所以,便那樣在樓下站著踟躕不前。
這些,諾威本可以完全不知情的。只是恰好那天,諾威一直站在窗口看著樓下發呆罷了。
雨霽,樓下那人顯然是呆住了,并沒有注意到,所以還是撐著傘站了個把分鐘,才留意到雨止,于是把傘收下來。諾威便看到了那一抹在暗夜中也顯得耀眼的銀發。
艾斯蘭就這樣愣愣地看著向他走來的諾威。
兩人就這樣沉默著,直到雨又淅淅瀝瀝地下著,艾斯蘭把傘重又撐起。
「思念是一種美麗的孤獨,也只有在思念的時候,孤獨才顯得如此美麗。」
雨又下得有些大了,兩人卻沒有回屋的意思,就這樣站在雨中。傘雖然對艾斯蘭來說顯得有些大,和諾威兩個人一起撐,還是嫌小。所以,諾威稍稍向艾斯蘭那兒靠了靠。
艾斯蘭內心本能地想要向后撤一步躲躲,卻沒有這么做。
兩人靠得有些近,溫熱的鼻息,讓艾斯蘭的耳根有些泛紅。諾威,實在是湊得太近。艾斯蘭看著那雙海一般的眸子怔怔的,挪不開視線,卻又沒有合適的言語打破這樣的僵局。
最終還是艾斯蘭還是打斷了沉默,“那個——演出,很成功。”
“嗯。”諾威頷首,“首演成功,還是你們的功勞。”
“不——是諾威你指導的功勞。”艾斯蘭有些急急地作著無謂的辯解一般的言語,語無倫次,差點都要不知道自己下意識地說了什么。
諾威就這樣半低著頭笑笑,沒有再說什么。
對話就這樣中止,艾斯蘭也沒法找什么話題和諾威說了。
雨嘩嘩地落在地上,水洼里泛起一個個小小的泡泡。怕諾威在雨傘的邊緣被淋到,艾斯蘭想了想,覺得雖然這有些欠考慮,還是輕輕攬過諾威,示意諾威稍微往里面站一點。
搭著諾威的背后,艾斯蘭沒有勉強諾威靠近,擔心諾威是抗拒的。反而是諾威,有些自覺地向艾斯蘭的懷里靠了靠,艾斯蘭才得以緊了緊環在諾威背后的手臂。艾斯蘭想,諾威背后的骨頭有點硌。是不是寫劇本,又是排練和首演,太過辛苦。平時看到的有些厚重的外衣,竟是架在這樣一幅瘦削的身子上。
感覺諾威往自己的懷里靠的艾斯蘭是驚訝的,還有些喜悅。雨音調和了一切,兩人的呼吸,有些慌亂的心跳聲。艾斯蘭張了張嘴,本想和諾威說,他喜歡他,卻又怕諾威并不在乎他,會就這樣消失,便又抿上了微張的雙唇。
艾斯蘭也不愿就這樣打破這樣的安寧,即使這樣的安寧只是艾斯蘭的幻夢。
兩人都不愛說話,時間就這樣流逝。時間久了,諾威的衣擺被雨浸濕。即便再不愿意離開諾威,艾斯蘭終是不忍讓諾威這樣淋著雨。艾斯蘭本想著說,自己是時候要回去了,稍稍往后,和諾威拉開一些距離。只是這樣大的雨,還有靠著艾斯蘭的諾威,似乎在阻止艾斯蘭回去。
在此期間,艾斯蘭那句簡單的“我喜歡你”,已經在喉頭哽了很久很久。艾斯蘭最終還是無力地垂下腦袋,看上去無精打采的,松了松環著諾威的右手。
諾威幾近趴在艾斯蘭的肩上,似是看出了艾斯蘭猶豫不決的心思,想了想,以為艾斯蘭是想回去了,便湊在艾斯蘭凍得有些紅的耳畔,說,“上去坐一會兒?”
艾斯蘭那凍紅的耳染上一層淺淺的粉,只是這一切都被夜色隱去。
“好。”
艾斯蘭和諾威開始向屋子走去。一路上,為了不讓諾威淋濕又方便走路,艾斯蘭悄悄摟著諾威的腰,諾威也沒覺得不自在,兩人就這樣慢慢挨到樓道,才分開。
松開手的艾斯蘭跟著諾威一級一級走上臺階,覺得剛才摟著諾威的手因為虛著所以沒有實感,卻依然能松松地感覺到諾威的腰身的弧線——纖細,有些僵硬的不協調……
還是那個熟悉的屋子,熟悉的房間。
“提諾今天大概會留在貝瓦的酒吧了——雨這樣大。”在艾斯蘭問提諾之前,諾威就這樣說,意思是,今晚這屋子只會有他們兩個人。“你——今晚住下可好?”
語氣輕輕淡淡的,像是在談著無關的瑣事,在艾斯蘭看來,卻覺得有些奇怪,畢竟諾威應該不會主動提出這樣的要求。艾斯蘭抿了抿唇,想著,諾威這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話呢……艾斯蘭知道,無論諾威心里在想著什么,自己還不曾拒絕過諾威的請求。一方面是在乎諾威,自然而然地會想著一口答應下來,另一方面,以艾斯蘭的性格,也是不好意思直接拒絕的,最少也會在上樓呆一會兒后,再委婉地提出離開的說辭。
“嗯。”正因為如此,艾斯蘭沒有在第一時間就答應下來,而是停頓了適當的時間,才這樣回復諾威。
覺得艾斯蘭依然猶豫,諾威添了句,“有些事想和你說。”
諾威轉身打開衣柜給艾斯蘭翻衣服,兩人體格相差不大,諾威的衣服艾斯蘭穿著挺合身。艾斯蘭在浴室里呆了比平時洗澡還要久的時間。抬頭,瞇著眼睛看花灑的水霧,任由水順著身子流下腳踝。不知為何,艾斯蘭覺得諾威想要和他講的事情,有些沉重,或許是因為今晚的氣氛讓艾斯蘭覺得有些奇怪。
諾威背對著艾斯蘭,輕輕拉上本來半掩的紗簾。暖黃的燈光下,諾威的背影也顯得有些暖暖的。艾斯蘭移不開自己的目光,心里卻在想,這個人的目光,現在是不可能為自己停留的。
「That's the worst part. Liking someone so much and knowing he'll never feel the same way.
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是:你深深戀上一個人,但心里清楚得很,他不可能給你同樣的回
應。」
諾威轉過身來,艾斯蘭收了收他的眼神,垂下眼瞼,一遍遍地打量著木地板。在諾威看來,他就像是要用視線穿透這地板一般。
這樣發著呆的艾斯蘭,也忽略了諾威輕輕的嘆息。
過了一陣子,艾斯蘭突然眼前一黑——諾威把燈關了。艾斯蘭閉上了眼睛,等了等,再重新睜開,才能在黑暗中,就著窗外零星的燈光,模模糊糊地看到諾威的影子。
雨似乎小了些,卻依然拍打著窗欞,亂亂的,啪啦啪啦的聲音,就像是艾斯蘭在熄燈瞬間有些亂的內心。
諾威用再平常不過的,輕輕的聲音,和艾斯蘭說了一個故事。
說他和丁馬克的故事。
平平淡淡,訴說的全過程中艾斯蘭都覺得諾威的聲調平淡地可怕,沒有起伏地講著一個曲折的故事。悠遠的聲音,像是本不應存在在這個世界一般,從艾斯蘭前方傳來,久久地縈繞耳畔。
諾威背對著艾斯蘭,沒有敢轉過身去。艾斯蘭也知道,諾威熄燈,便是不想讓他看,也就沒有勉強諾威。
講到后來,諾威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明明應該不會在意了……就因為是和艾斯講么?為什么自己還要講這些?就因為艾斯看了自己的本子所以需要解釋?諾威穩了穩聲音,繼續講,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更加堅定,心里卻知道,這是故作堅強。
講完后,諾威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還沒等諾威轉過身來,便撞上已經來到他身后的艾斯蘭身上,后者則是就這樣從背后抱住諾威。艾斯蘭沒有請求諾威說他的過去,但是艾斯蘭知道,諾威得下多大的決心,才能和他這樣裝作波瀾不驚地講這些事情。艾斯蘭想,自己是不是也應該和諾威講講自己的事情?不過艾斯蘭想著,還是過些日子吧,今晚的情緒不大合適,說著說著,自己可能會落淚吧。
窗外的雨又如同傾盆,在諾威和艾斯蘭聽來,洗刷著玻璃的雨,像是那海浪的聲音。那個有海的國度,那個在海上消逝的生命。
諾威心里,依然是丁馬克滿滿的影子吧。艾斯蘭覺得自己心里有些說不出的感覺……要是,能更早一點遇到諾威,比丁馬克還要早,會不會是一個不同的故事,不同的結局。
背后是艾斯蘭的溫度,頸邊是艾斯蘭柔軟的碎發。艾斯蘭像是個孩子一般耷拉著腦袋,有一下沒一下地蹭著諾威。
諾威伸手搭上艾斯蘭的手臂,沉默著,又不知過了多久,才悶悶地冒出這句話——“艾斯,你說我是不是不配得到幸福……”
“不……”艾斯蘭瞬間駁回了諾威的說辭,想說些什么,卻又一下子想不出來說什么。所有安慰的言語此時顯得那樣多余,所以艾斯蘭只是緊了緊手臂,卻又像是怕勒壞了最重要的寶物一般松了松,內心有些痛苦地想著,諾威,不要這么說。“諾威,我——”艾斯蘭的聲音柔柔的,像是懇求,又像是對著心愛的人說話那樣的溫暖。
“嗯?”
“我愛你啊。”頓了頓,艾斯蘭還是頭腦一熱地說了。既然早已正視了自己的心意,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覺得諾威現在難得的傷感,所以就這么說了出來。艾斯蘭想說這句話很久了,也想過應該在什么時候說,諾威會作何反應。
“嗯,我知道。”諾威就這樣說。艾斯蘭想,諾威這樣溫柔的語氣,里面卻有著一點透明的哀傷與無奈。
這樣意義不明的句子,讓艾斯蘭不知所措,無法回答。艾斯蘭知道,諾威這個語氣,不代表拒絕,卻也并沒有答應的意思。這樣的想法讓艾斯蘭的心里重新出現了一絲希望,大概諾威的心里,努力一下,還是可以為他空一片小小的世界的。
只是,實在是太艱難。
“有點晚了,睡吧。”諾威輕輕掰開艾斯蘭的手,窩到床上。
“好。”艾斯蘭背對著諾威躺下。
“晚安。”
“……晚安。”
兩人就當彼此都睡著了,無人再說話。
艾斯蘭看了諾威的本子,還在最后寫了句話。兩人沒有說,但是彼此心照不宣。
兩人不欠彼此一句“我愛你”,諾威很清楚艾斯蘭所想的,艾斯蘭也很清楚自己的心。
兩人也不知道,互相在拖著什么,遲遲不能在一起。說是缺少契機,也已經是借口了。艾斯蘭的那句“我愛你”,已經是這個有些靦腆的孩子向前邁的很大的一步,若是兩人愿意,無數的在舞臺,在后臺,在家中的見面,都能成為契機。
然而兩人卻也這樣心甘情愿地等著,等著對方捅破那層紙。
說到底,還是兩人心里有些過不去的坎。
諾威想,自己大概不應該這樣束縛著艾斯蘭,他是個有才華的演員,又年輕,他沒有必要為自己駐足,總是有更好的在等著他。
而自己呢……側著身背對著艾斯蘭的諾威雙眉微蹙,未曾舒展。
曾經提諾說自己就像是在談戀愛的羅德里赫——自己那天去見艾斯蘭的初衷,難道不是去證明一下不是這種感情么?卻在聽到艾斯蘭的聲音后,忘卻了這些,似乎這些事情都顯得無足輕重。
諾威在覺得這份感情不大對勁的時候,曾試著強迫自己斷了那樣的念想,這些事前準備,卻一次次地,在見到艾斯蘭后潰不成軍。
事實上,諾威從未在演出前,擁抱過主演,即使是丁馬克,也沒有過。諾威是抵觸肢體上過分的接觸的,卻沒有掰開艾斯蘭環住他的手。
依賴,無條件的信任,也會像是習慣,漸漸地生長。
諾威想,自己在害怕自己或者艾斯蘭再次孤獨一人。艾斯蘭即便知道,也一定會說,不會離開他的。只是,丁馬克當時也是這么說的……諾威當時覺得自己心是死的,像是要隨著丁馬克離開。他自己這么擔心著,會不會哪一天,自己和艾斯蘭,終是不能在一起……那樣一人生命的消逝,也是那段愛情最令人刻骨銘心的地方。
相愛,卻無法相守到最后。誰都不愿意有著這樣一個結局,卻又無力改變。
諾威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再開啟這樣一段未卜的愛情的勇氣和精力。
第一次,便已足以讓他覺得疲累。那么,第二次會怎樣呢。
背對著諾威的艾斯蘭,聽著雨細密地敲打著窗,還有身后諾威輕輕的呼吸聲,想起那個和著風鈴的聲音入睡的午后,自己是不是會和今天一樣濕潤了眼眶。
在劇院穿著暗血紅的衣裙舞著的艾斯蘭,見到那個一開始對他來說算是陌生人的少年。
少年的笑容,很好看,淡淡的,卻是能慢慢融化封閉著艾斯蘭的冰棺。
艾斯蘭見著諾威的時候,便覺得諾威是那種不抓住,便會離開的人。諾威戴著光鮮亮麗的月桂冠,對別人有些淡漠卻對艾斯蘭格外溫暖,內心卻如同他詩劇的主人公一般孤寂。
偶爾諾威的眼神,艾斯蘭看不懂。深邃,卻又復雜。現在想起來卻覺得像是……像是在和他無形地說,別讓我走,請留住我。
兩人眠于同一張床上,背對著彼此。
兩人都清醒著,卻都以為對方已經熟睡,先后輕輕嘆了口氣,在意識到背后的人還沒有入睡后隨即又屏住了呼吸。
兩人都在繼續著內心的獨白,卻沒有對彼此說一個字。
一邊是說好了不會再有第二次這樣的愛情的諾威。另一邊是曾被親人背叛固執地覺得自己不會再愛任何人的艾斯蘭。
「every little kindness you show me would shake my determination.
你對我的一點點好,都會動搖我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