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冷的冬風中刷牙真是一件折磨人的事兒，尤其是還要被清晨的霾關照著。自從衛生間里的水龍頭被接上了洗衣機的水管后，我們寢室的老少爺們都只能在陽臺上刷牙了，也算是有得必有失吧。
苦命的少年總是要在忍受了寒風之后才會茁壯成長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的，得向冬天學習怎樣擁有這堅毅而硬邦邦的背影啊。
6點多的天空灰蒙蒙得厲害，我裹得像個大粽子一樣也免不了受到寒風的侵襲，縮著腦袋瞇著眼睛，歪著頭，像是透過猥瑣的視界來觀察這個世界的裙底——啊，又臟又美呢。我飽含著詩意與滿嘴的泡沫發自內心的無聲贊美著。
“嘙”，一不注意，竟然吐出了一小個泡泡！這不是剛毅的男人該做的事情吧，但她還真是出乎意料的小可愛呢，我輕輕揮手，為她送上了祝福——一陣扶搖直上的風，這朵小泡泡便帶著我的慌張和驚喜歡脫的飛到了陽臺之外。
她沒有破——她是個堅強的泡泡。
我一個愣神，仿佛看到了一縷溫和的陽光撕破了重重的灰霧，直直照耀在那朵（嗯……泡泡的量詞該用什么來著？）小泡泡上，像是來自于神的恩典，泡泡遇上了陽光，瞬間升級成流光溢彩的夢幻泡泡了，翻滾著，舞蹈著，在世界的眷戀中忘記了自己的脆弱，只想透過身體將最美的剪影留在此刻的瞬間。
我瞪大了眼睛搖搖頭，定睛一看，哦，她還是那顆在灰蒙蒙背景下平淡無奇的小泡泡。
寒冬的風似乎是停下了，但小泡泡太輕了，感受著靜謐中流動的風，靈動的上下起舞，看起來開心極了。墜落的花瓣再美，在空中打旋之后也終會落地，“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是她們逃不掉的宿命；輕盈的泡沫再美，在風中舞蹈之后也終會破滅，“身如泡沫亦如風，刀割香涂共一空”是人世無聲的預言。
哈哈，但是這朵泡泡卻好像要走不一樣的道路呢。我饒有興致的看著她的舞步，都忘記了刷牙這件正事兒。
忽然，她倉皇的跳起，像是躲避著什么一般。我這才看到在視野的死角，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摸進了一只黃色斑紋的大貓——也算是“熟貓”了，我倒也不好意思嚇跑她，不過說起來她也根本不怕人吧。平時總是大搖大擺的在我們陽臺上曬太陽，看到我們就搖下尾巴意思意思，偶爾會隔著門沖我們細聲細氣的叫兩聲，像是在說：“喂，奴才們，本宮餓了，還不送吃的來。”于是我們這些下賤的婢子就蘇著骨頭給這位娘娘送上好吃好喝。一邊抱怨著：“做人還沒做貓好呀。”一邊趁機摸摸她柔順的毛發。
一開始我們管她叫“大黃”，不過她從來不搭理，甚至還會沖我們翻白眼（嘛，我們把那種冷冷的眼神理解為翻白眼），于是最后改名叫“黃小蓉”，她這才懶洋洋的應承了——比如會用較為溫和的眼神看一下，然后甩下尾巴。
啊啊，要跑題了，對于泡泡來說，黃小蓉恐怕是這一生遇到的最大敵人了吧？黃小蓉緊緊盯著這團奇妙的透明小圓球，剛剛輕輕抓去的一爪子竟然被躲閃開了，她心中怕也是三分警惕七分好奇吧。
之見她躡手躡腳的慢慢靠近泡泡，一邊繞著她轉著圈，蠻像是一代武術大師審敵的樣子。泡泡可就沒那么淡定了，怕是被突然的襲擊嚇掉了對人生大半的期待，雖然依舊輕盈的轉著圈，但怕是沒有原先那種靈動的身影了，連身子都慢慢的下降，快要隱沒在草堆兒里了。我不由得為她緊緊的捏了一把汗。
忽然間，我仿佛看到了一道金黃色的閃電，黃小蓉猛地向泡泡撲去。完了！我心下一驚。
但是下一刻，我卻見到黃小蓉帶著一種類似興奮的模樣對著自己的上空又抓又摸，舞動著小小的肉球，定睛一看才發現，好個泡泡！竟然正藝高膽大的在貓爪間輕巧的閃躲，飄得越來越高了。
想必之前那種樣子也是故意示弱，為了激起黃小蓉的搶攻，再借助那陣勁風再次舞蹈吧。
此刻間，她已經越飛越高，一陣刺骨的寒風，她“唰”的飄遠了，而黃小蓉這只傻貓，竟然分不清東南西北的亂跳一通后，便喪失了泡泡的蹤跡和玩樂的興致，懶洋洋的走到陽臺上，在我腿邊盤起身子睡起回籠覺來了。
唉，真是不爭氣的貓碰上了神奇的泡泡啊。
泡泡飄得遠了，本來在這種距離，就算是戴著眼鏡的我也理應看不到泡泡的輪廓了，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竟然將她的身影無比清晰的投射在了視網膜上：看著她得意的駕著風飛翔。
她身邊似乎飛過了一只遲鈍的蒼蠅，這是一只綠色的大頭蒼蠅，特別惹人厭的那種。若是在夏天里便像是一架小戰斗機一樣，“唰唰唰”的飛來飛去，趁你不注意就偷吃一口飯菜，還假裝有禮貌般的停在碗邊搓著手說：“我不客氣啦。”。對于這種不請自來的討厭家伙，正常人向來都是不歡迎的。
恐怕天氣真是冷得不行，他飛得極慢極慢，不知道是凍著了還是餓著了、不知道是抱著什么樣的心情在這樣的早晨里迷失著。話說回來，那只愣頭愣腦的小東西應該是第一次見到泡泡這么晶瑩剔透的圓圈，便圍著她開始打轉，貌似還在空中畫出了一種奇怪了符號。莫不是把她錯當成了好看的母蒼蠅了？不行不行，我可不能接受我的泡泡和一只蒼蠅發生些什么啊。
果然，泡泡也是一副冷淡的樣子，對蒼蠅愛答不理的，那只蒼蠅重復了幾遍動作，怕是見到泡泡不理不睬，也是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和處境，竟然還無比真誠的以最最優雅的姿態沖著泡泡鞠了一躬——我沒看錯，特意揉了揉眼睛的！這比人類世界中無數吃不到就用強的野蠻人可是強太多了啊。
那真是只有禮貌有涵養的蒼蠅，我不由得后悔對他們族類不公正的評價了。畢竟蒼蠅里也不都是壞家伙，也會有善良的小東西固執的活著啊。
泡泡也轉著圈向蒼蠅先生道別，再往前飄了一段，仿佛預感到了頭頂上方有一陣危機，稍稍停了停。
我這次可得瞇著眼睛才能看清了，那似乎是一小片水杉的落葉。很細小的那種，已經黃得徹底，是時候該回歸大地啦。
話說這棵種在草坪上孤零零的水杉也算是一個有故事的家伙啊。還記得剛上大學那年臺風來襲，這棵本就纖細的水杉樹在一夜風雨之后便矮了半截——頂端一半已經深深的扎進不遠處的自行車棚里了，但是卻是以一種奇異的角度斜躺在過道里，停放的幾輛自行車便很是神奇的躲過了一劫。水杉卻是堅毅的緊，來年春天里用剩下的半截身軀照樣是郁郁蔥蔥。這么幾年下來，雖然沒有變高，卻實在是粗壯了幾圈。
“爺爺，你怎么了呀，臉色怎么這么難看。”耳朵里忽然跑進了一個童稚的女聲，清靈而純粹，不知為何，我立刻就斷定這是泡泡的聲音。
“啊，小姑娘你好啊。爺爺老啦，該落葉歸根咯。”這把年邁蒼老的聲線恐怕是那片水杉的葉。
“唔……那，為什么要掉回地上呢？老了為什么就要掉進土里呢？”
“哈哈哈，小姑娘，我們從土里來，自然要回到土里去啊。你看，大地滋養了我的祖先，然后便有了我，而我有幸活過了這一年的春夏秋冬，看太陽升起、月亮落下；聽風兒吟誦、鳥兒歌唱；感受過和煦的陽光和清澈的雨滴……這輩子，我已經很滿足啦。
“雖然從小就聽前輩講，我的祖先吶，遭遇過很多很多不幸，差一點就要痛苦的終結了，那樣也就不會有我啦。但是，我們依舊這樣堅持了下來。我活著，與大家一起忍受風吹雨打，為了明天積攢養分；我死去，將軀體獻給大地，祈求著神的庇護。我只是，做了應做之事，并為此而快樂著啊……
“小姑娘，你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呢？”
泡泡似乎陷入了深思，跟著葉片向下飄啊飄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么出生，為什么而活著，我只是在隨風而動。我被溫暖的陽光祝福過，遇見了險惡的大花貓、見到了有禮貌的善良蒼蠅先生，但是，我不知道我的終點在哪里，也不知道所有的意義在哪里，或許，隨風追逐就是我的宿命嗎？
“但我是多么的弱小和脆弱呀，說不定下一刻就會破滅啦。我還能飄多久呢？我還能飛多久呢？我真的不知道……”泡泡陷入了苦惱的自我追詢中。
“哈哈哈，傻孩子，這本不是你應該考慮的問題啊。總歸會破滅，就像我現在這樣掉落。但是你飛過的道路本身就是意義了，你相信嗎？現在，就有一個執著的注視著你的目光——他是那樣愛你，那樣心疼著你。他會見證所有屬于你的故事，而你呢，只要勇敢的飛下去，用無悔的心迎接未來，就會是最美麗的一生啦……”
那目光說的是我嗎？那番話，是對誰說的呢？
泡泡忽的向上，也不知道有沒有好好的、用力的向杉葉爺爺道別。飛得越來越遠，她已經飛出學校的圍墻，向著大千世界翱翔了。
我瞪大雙眼想看得真切些，忽然間兩眼一陣酸熱朦朧，耳畔一陣貓叫，我什么都看不到了，什么都聽不到了。
永遠的失去泡泡了，只留下目瞪口呆的我一嘴牙膏沫，發著呆不知所措。
恰巧，陽光出現了，一大片的溫暖灑在了陽臺上，我猛的打了一個噴嚏，瞬間飛出了好多大大小小的泡泡。
在陽光下流光溢彩，好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