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尚未亮透時,東浦鎮(zhèn)的河面浮著青灰色薄霧。這里是浙東運河的支流,每日里游人如云,熱鬧非凡。
忽然,不知道從何處傳來“吱呀”一聲,像是老人舒展筋骨時關(guān)節(jié)的響動。一條墨色船頭破開紗帳般的晨霧,烏篷船在晨間清脆的搖櫓聲中慢慢顯形——船身細長如柳葉,竹篾編就的篷頂泛著桐油的光澤,倒映在粼粼波光里,竟像是水底生出的另一艘船。
船老大陳阿四的氈帽檐還沾著露水,他單手搖櫓的動作像在撥弄古琴琴弦一般。船行過青石拱橋時,驚醒了橋墩縫里的幾尾青鳉,銀鱗一閃便鉆入水藻深處。“后生仔坐穩(wěn)當(dāng)!”他忽然扯開嗓子吆喝,嚇得剛舉相機的游客趕緊抓住船舷。老陳嘿嘿笑著,布滿皺紋的眼角堆起狡黠的褶皺,腕上暗勁一送,船尾便在水面劃出個漂亮的圓弧。
這種“鬼見愁”式的急轉(zhuǎn)彎是駕駛烏篷船的獨門絕技。船底吃水不過三寸,倒坐船尾的老陳雙腳踩槳,雙手搖櫓,倒像是踩著水蜘蛛的細腿。我眼見著船幫幾乎要擦著石埠頭的青苔時,烏篷船卻靈巧地轉(zhuǎn)進不足丈寬河汊的支流。兩岸人家晾曬的藍印花布拂過篷頂,驚起篷角銅鈴叮當(dāng),驚得屋檐下的麻雀撲棱棱地飛散,倒給白墻黛瓦添了數(shù)點墨痕。
“舊時烏篷船運黃酒,船幫是要涂七道生漆的。”老陳的櫓聲忽然緩下來,指著船舷上斑駁的朱紅色道:“運到杭州城,壇子碰不碎,酒香散不出。”他說起年輕時搖船送酒的往事,一句句醇厚的紹興方言裹著酒氣似的綿長。“那時河道比現(xiàn)在熱鬧,清晨滿河都是運酒船,櫓聲里混著此起彼伏的《酒神曲》……”看得出,老陳已經(jīng)沉醉于他曾經(jīng)的“輝煌經(jīng)歷”里了。
午后的浙東運河泛起了慵懶的漣漪。老陳解下腰間的酒葫蘆抿了一口,船便順著水流自在漂蕩。烏篷船在虹橋下轉(zhuǎn)出陰涼時,我瞥見篷頂竹篾間嵌著幾粒風(fēng)干的茴香豆——想來是某位醉客的杰作。船過沈園,老陳突然用櫓尖挑起朵白蓮,花瓣上還滾著水珠:“陸游當(dāng)年在這送唐婉,蓮蓬子都苦成黃連嘍。”他說著把蓮花拋回水中,驚得錦鯉甩尾而去,倒像是替古人甩了把眼淚。
暮色漸濃時,烏篷船成了流動的燈盞。船頭掛著的玻璃風(fēng)燈晃出暖黃光暈,照見老陳補了又補的粗布短褂。夜航的烏篷船載著晚歸的漁人,船幫相碰時交換一兩句俚語,驚飛蘆葦叢里的夜鷺。遠處戲臺飄來水磨調(diào)的唱詞,混著岸邊炊煙里的霉干菜香,都在櫓聲攪碎的水月里釀成了酒。
如今的運河邊多了些穿漢服的年輕人,舉著相機拍老陳搖櫓的剪影。他們不知道烏篷船的篷頂為什么要編三百六十根竹篾,正如不知道老陳能閉著眼睛搖過十八道彎一樣。也總有人蹲在船塢看老師傅熬桐油、捻麻繩,把裂開的船板換成新剖的杉木。老陳說這些后生就像是初春的蘆芽,看著細嫩,根卻往老河道里扎。
上個月暴雨漫過了古纖道,老陳的船在急流里救起三個落水者。第二天記者來采訪,他正蹲在船頭補漁網(wǎng):“烏篷船在水上漂了八百年,啥風(fēng)浪沒見過?”這話倒讓我想起鑒湖女俠秋瑾乘烏篷船出走的夜晚,想起魯迅筆下那些搖晃著鄉(xiāng)愁的歸航。烏篷船始終在歷史的長河里浮沉,載著酒香、墨韻與劍氣,把江南的筋骨泡得愈發(fā)溫潤。
夜露漸重時,老陳哼起不知名的船歌。烏篷船剪開絲滑如綢緞似的水面,櫓聲驚醒了沉睡的星星,讓它們紛紛跌落河中,化作滿江漁火明明滅滅。在這種時候,烏篷船仿佛不是木頭與竹篾所造,倒像是用流水本身雕刻而成,載得動三千壇黃酒的烈,也載得動一整個江南的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