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大暑,上蒸下煮。
小暑剛過,連綿的橙色高溫便接踵而至,看著外面炙烤大地的如火驕陽,不由想念起南方水鄉(xiāng)的溫柔繾綣。那年去烏鎮(zhèn),也是這樣的夏天,特意挑了傍晚入園,一進景區(qū)大門就看到烏央烏央的人群在排隊,問是什么項目,答:坐船。
一群人立馬跑去排在隊尾,在九曲十八彎的欄桿內(nèi)緩慢移動,只盼能見一見水鄉(xiāng)的船,感受江南枕水人家的生活小調(diào)。
等我們花費半個小時來到碼頭邊,幾個撐稿的船夫正穩(wěn)著船身讓兩三個姑娘小伙上來。
小船如一葉扁舟,坐在船底席上,篷頂離頭有兩三寸,兩手可以擱在左右的舷上,略伸長一些就能觸摸水面。這樣說吧,仿佛是在水面上坐著,靠近岸時泥土便和人的眼鼻接近。
見此情景,大家都瞪大了眼睛,這船也能坐?空間狹窄,遇到點風(fēng)浪還不船底朝天洗洗澡。
旁邊的工作人員大聲招呼:“老鄉(xiāng),坐大船,這邊坐大船。”眾人這才笑出聲來,大船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毫無風(fēng)險,但看著坐小船的年輕人,又覺頗有趣味,那才算是體驗了水鄉(xiāng)的特色。
今天讀到《烏篷船》一文,才明白當(dāng)日見到的小船是小“烏篷”,又叫腳劃船(劃讀huá)亦稱小船。
烏篷船大的為“四明瓦”,估計那天我們坐的就是這種,有20人之多,但在水鄉(xiāng)最常見的船是“三明瓦”。
何謂明瓦?
“烏篷船的篷是半圓形的,用竹片編成,中夾竹箬,上涂黑油,在兩扇“定篷”之間放著一扇遮陽,也是半圓的,木作格子,嵌著一片片的小魚鱗,徑約一寸,頗有點透明,略似玻璃而堅韌耐用,這就稱為明瓦。”
三明瓦者,謂其中艙有兩道明瓦,后艙亦有一道。
船尾用櫓,大抵兩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三道船篷之高大約可以使人直立,艙寬可以放下一頂方桌,可供四個人坐著。
在水鄉(xiāng)玩耍,坐在船上出行,何時到達(dá)則是次要的,看看四周物色,沿岸風(fēng)光,本是揣著游覽的心思,江南隨處可見的山,岸旁的烏柏,河邊的紅寥和白蘋,漁舍,各式各樣的橋,困倦的時候睡在艙中拿出隨筆來看,或者沖一碗清茶喝喝,真是神仙一樣的日子。
若是下午開船,正好看到黃昏時候的景色,甚至夜間睡在艙中,聽水聲櫓聲,來往船只的招呼聲,以及鄉(xiāng)間的犬吠雞鳴,也都很有意思。
讀到這里,一種閑適輕松的氣息從文字中飄逸出來,連暑熱都跟著消散了幾分。
文中提到,“雇一只船到鄉(xiāng)下去看廟戲,可以了解中國舊戲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動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樂法。”
忽地想起,魯迅先生《社戲》中的片斷。
年幼的訊哥隨母親歸省,外祖母村上的幾個少年帶著他一起坐白蓬的航船去趙莊看夜戲的情景,從“無船”到“有船”再到“行船”及“夜歸”這一連串惟妙惟肖的人物心理及動作描寫,令人讀之捧腹又贊嘆不已。
還記得去看戲時的環(huán)境描寫,“兩岸的豆麥和河底的水草所發(fā)散出來的清香,夾雜在水氣中撲面的吹來;月色便朦朧在這水氣里。談黑的起伏的連山,仿佛是踴躍的鐵的獸脊似的,都遠(yuǎn)遠(yuǎn)地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卻還以為船慢。”
“漸望見依稀的趙莊,而且似乎聽到歌吹了,還是幾點火,料想便是戲臺,但或者也許是漁火。那聲音大概是橫笛,宛轉(zhuǎn),悠揚,使我的心也沉靜,然而又自失起來,覺得要和他彌散在含著豆麥蘊藻之香的夜氣里。”
本段就寫出浙江紹興鄉(xiāng)村間來往的方式,以航船為主,夜間行般所見所感,有種水鄉(xiāng)獨特的美。
再一看《烏篷船》的作者,周作人,恍然大悟,難怪與《社戲》有相似之處,都是土生土長的紹興人,極其熟悉紹興的風(fēng)土人情。
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很少去了解這位周先生,僅知道他是魯迅的弟弟。讀此文后覺得平淡自然,也有一定的趣味,但沒有魯迅先生作品給人的濃烈感覺,更像一潭平靜的池水,字里行間也有詼諧感,讓人在暗笑后深思。他寫故鄉(xiāng)的野菜,寫喝茶、鳥聲、烏篷船、北平的春天,把那些需要一顆閑適的心才能注意到的事物,一一寫下來,平和、淡泊、娓娓說來、毫不浮燥凌厲。
從文風(fēng)來看,周作人的一生在于追求閑逸的生活,但他處在一個兵荒馬亂,思想沖突的時期,時代給他的是無盡的痛苦和迷茫,獨善其身去過自己閑適的生活,只能是想象罷了。或許,飄逸灑脫的文章筆勢、平和恬淡的抒情特色、莊諧雜出的幽默趣味,背后應(yīng)是一個矛盾掙扎的靈魂。
社戲中有這樣一句話:白蓬的航船,本也不愿與烏篷的船一起……
時也,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