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日清晨,我都緊趕著去看我的苗。此時,陽光剛剛覆蓋了園子,空氣也是清新的。那些菜苗昨夜吸飽了水,慢慢地有了點直挺挺的意思了。我放下心來。再過一會兒,孩子們陸續地進入學校,各種聲響集聚,整個校園才算真正蘇醒過來。
上午,有帶著草帽的志愿者勞作。陽光漸漸熾熱,地面蒸騰著熱氣。 “背灼炎天光”,我真切地感覺到疲憊。望著地膜里蒙蒙的霧氣和密集又點點的水珠,我以為那是我滴下的汗水。不知哪個班級的孩子們在讀課文,其聲朗朗地傳得很遠。另一個班級在吹葫蘆絲,整齊而悠揚。勞作的人們也駐足傾聽,臉上掛著微笑。這時候的校園是安靜的。很安靜,雖然人來人往。
土地真的是很奇怪,種下去,就會生長。有些苗活下來,有些苗枯掉,這本是大自然的常態。但孩子的稚嫩的心苗呢?種在學校的沃土上,敢讓它枯掉么?孩子們不管這些,趁著下課的功夫,從窗戶探頭望下來。不時有人驚呼:哇,有苗了。聲音里滿是興奮和新奇。
在暮春的清晨里,我愿意是一個農夫。
二
不過一兩周的功夫,就被曬黑了,筋骨也仿佛結實了些。望著鏡中曬得黑黝黝的臉,我問自己,為什么喜歡大地?
土地是誠實的。你在里面種下什么,就能收獲什么。付出多少,就能獲得多少。這種誠實,會讓人喜歡上耕作。因為,在耕作中,我們感受到收獲的必然,從而得到自己必然得以存活的信息和暗示,心里踏實。浮云滄海的變換中,多少勞動者就是在這樣的踏實感的提示下耕作著,走入了現代。
耕作要求人意誠。這個“意誠”,不僅是對外物,更是針對自己。儒家八條目前幾條說:誠意正心格物致知,把“誠意”放在第一步,意義深遠。我們做什么事情,如果不先擺正態度,不用心,那怎么能做好呢?耕作尤其如此,因為土地太誠實了,容不得半點虛假。
孩子們仿佛知道這一點,他們仔細地松土,用心地平地。挖溝、撒種、覆土、澆水,每一個步驟都一絲不茍。那個胖嘟嘟的女生澆水的時候是用手捧著一點一點地撒,唯恐驚擾了剛播下的種子。他們如今的“誠意正心”,正是為了以后的“格物致知”啊。
教育這片土地,也是如此誠實。在這片土地上,我們看到了多少名利心的瘋狂生長和情懷的日漸貧瘠。耕作著,走著,多少人走成了祁同偉?大浪淘沙,少數人淘成了陳巖石。其區別,不是在于結局,更重要的,在于過程中是不是意誠。單管耕耘,莫問收獲。
在教育的土地上,我愿意是一個農夫。
三
千百年來,土地上涌出多少情感。
前段時間,自媒體大咖六神磊磊在公眾號上狠狠地表揚了一番唐朝詩人王維,說他是如何如何在李白杜甫的時代憑詩情屹立不倒。其中就說到了王維在晚年,獨居一園,逍遙愜意,寫出了許多田園詩。如《山居秋暝》《終南別業》等,其意境均空靈明凈,令人沉醉。但說到田園詩,從情感上論,我還是更喜歡比他早上三百多年的陶淵明。因為,陶比王在土地上扎得更深。
王維身居高位,才名遠播,縱然身居田園,也不親自耕作。是故他的田園詩大多很飄逸唯美,他是在作畫一樣地作詩。而陶潛則不同,他最高做個縣令,后辭官回鄉務農。不耕作,就養活不了家人。所以,他是實打實地在土中刨食,寫詩,方是農夫的詩情,也才真正能寫出土地的味道。“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可以看出,他耕作的用心與刻苦,里面那種真實樸素的情感動人心魄。同是鄉野詩情,到了王維那里,是這樣的:“斜陽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或者是“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這分明是一個來發現美的畫家,對于土地,確實是隔了一層。
一千多年后,一個叫艾青的中國詩人,在民族存亡的歷史當口,心潮澎湃,寫下了那首著名的《我愛這土地》,表達了他對土地的深沉的情感:
假如我是一只鳥,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
這永遠洶涌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他不是農夫,卻比農夫更明白土地的價值和意義,尤其是在那個特殊的時期。而土地,似乎也從不曾辜負這些在精神的世界里耕耘的詩人們。
在詩情的世界里,我愿意是一個農夫。
2017年4月2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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