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舊床
那張涂著棗紅色漆料、鏤刻著虬曲雕花的床,已經(jīng)很舊了。
它是我結婚時父母為我準備的婚床。床是祖上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床頭擋板雕著菩薩送子的暗花。婚事完畢,我就回了縣城,再很少回老家住那張床了。那張床就一直擱在那房間里。
多少次,我對母親說,把那張床處理了吧,送人或者賣了,母親眼睛一瞪說:“哪有婚床送人或者賣掉的!”
這張床還曾是我父、母親的婚床,我結婚之前,一直放在父、母親的房間里。我結婚時候,到家具店轉(zhuǎn)了幾次,終于看好了一套床具,床架精致靈巧,床墊柔軟舒適。可是母親就是不同意,非要把她的那張床挪出來擺到我的新房里。
我知道,母親固執(zhí),她的意見很難更改,但是一張舊床擺在裝飾鮮艷的新房里,那多不協(xié)調(diào)。母親不顧我的反對,硬是把那張床挪了出來,放在院中晾曬,她又用雞毛撣小心地拂拭上面的塵土,一個榫接處都不放過,又端來清水,小心、用力地擦拭著,她手中拿的仿佛是一塊砂紙似的,要擦出木紋條理,仿佛要把它翻個新似的。
母親執(zhí)意這樣做肯定自有她的道理。上面雖然鋪了嶄新的被單、席夢思,罩上了紗帳,但是一張舊床擺在那裝滿現(xiàn)代電器、家具的房間里,總給人感覺像新衣服上面的一塊補丁,顯得寒磣。
結婚,用家中的老床是我們村子里祖祖輩輩留下來的規(guī)矩,至于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規(guī)矩,誰也說不清,只是聽人說,婚床用一輩一輩傳下來的,吉祥。母親不識字,有時,我會告訴她這里真的沒有什么科學根據(jù),她也會頻頻點頭,說我說的有理;雖然她平時不古板,但是對于子女終身大事這樣的事兒她卻恪守著鄉(xiāng)村傳統(tǒng)的習慣。她說如果不按老輩的規(guī)矩來,將來有個什么,那會后悔一輩子的。
新婚過后,當我陸續(xù)把那些家電、器具都搬到城里的新房時,唯獨那張舊床落下來了。我搬家后,母親依然把那張拾頓的干干凈凈的,準備給我隨時回家住,那張床雖然長年累月的空著,卻一直保持著清潔,直到母親去世后。
一次,我回家,偶然發(fā)現(xiàn)父親又在晾曬那床,我說,那床還拾頓它做什么,也沒有人住。父親囁嚅著:“我把它晾曬一下,也許你哪一天回來,晚了,或者下雨,回不去,住著不會潮濕。”
父親已垂垂老矣,兩鬢早已斑白,他小心翼翼地擦著床板,很像當初母親的動作。我的眼睛突然有一種潮濕的感覺。那張床在歲月的侵蝕下,油漆已經(jīng)斑駁脫落,床也變得相當古舊,但是有一種東西卻在那古色的暗花里清晰地傳出,那里面有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祝愿。
一首老歌
這是一所破舊的鄉(xiāng)村小學校。年輕的女教師在斑駁脫膝的黑板上吱吱啞啞地抄寫歌詞。
歌詞終于抄完了。女教師甩了甩酸麻的胳膊,然后拿起柳條做成的教鞭,指著黑板上的歌詞,她唱一句,孩子們跟著唱一句。孩子們的歌聲中沒有這首歌應有的婉轉(zhuǎn)抒情,他們用齊聲朗讀語文課本時才有的那種亢奮激昂,大聲地跟在女教師聲音后面聲嘶力竭地鸚鵡學舌。
女教師很陶醉于這首歌的旋律。一節(jié)課上,她幾乎沒有在意學生的跑調(diào)、漏詞,不顧學生的玩鬧、調(diào)皮。她仿佛是在為自己而歌唱。她的目光專注而深情,好像要穿透教室深厚的墻壁投向遙遠的田野深處。她的眼睛里面似乎有種晶瑩的東西在閃亮。“夜夜想起媽媽的話,閃閃的淚光魯冰花……”
孩子們在歌聲中等來了下課的鈴聲,他們想逃出教室,游戲里有他們歡樂不盡的時光。但是女教師似乎還意猶未盡,沉醉在那優(yōu)美、哀婉的旋律之中,還仿佛還跋涉在遙遠的記憶之中。孩子們的騷動終于讓那位女教師停止了沉醉,她悠悠地說,你們遲早有一天會懂得這首歌所傳遞的深情的。
直到許多年之后,我的母親已經(jīng)辭世,一次,路過一間小茶館,偶然聽到了這首歌的旋律,我不由得停下了腳步。許多年前,那個春光明媚的午后,女教師和一群天真爛漫的孩童的音容笑,貌如一塊玲瓏的琥珀,這時突然呈現(xiàn)在了眼前,我心頭涌起的澎湃,正與那縈繞耳邊的旋律合拍。那是在他鄉(xiāng)遇到童年小友的親切,那是從陰霾的冬季走進春天陽光里的明亮。
自從母親去世后,媽媽這一稱呼,也像母親用過的物品一樣被我珍藏起來。我靜靜地佇立在小茶館門前,眺望遠天,天空青碧如翡翠,正一往深情地凝視著大地。那蔚藍的天空,使我想起了母親凝視的雙眸。年輕女教師那句“你們遲早會懂”的話,像一把鑰匙一樣打開我對母親、對往昔的回憶。站在這熟悉的旋律聲之中,我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
其實,許多時候,我真的渴望有些事情永遠都不要懂。我想起了許多年前看過的一部電影,片名已記不得了,但是影片里主人公的一句臺詞卻讓我印象深刻:你不知道的將永遠不會傷害你。在母親面前,我真的想永遠做一個懵懂的孩童啊。
天下母親
20年前,我跟著一位堂舅,學做木匠,走南闖北,招攬活計做。剛開始那會兒,我笨手笨腳,常常挨打受罵。尤其是冬日的夜晚,常常睡在主人家用麥草鋪的地褥上,一床自帶的薄被難抵冬日的嚴寒。我蜷縮在被窩里,摸著凍腫的手,越發(fā)想家,想念家中的母親。
一次,我到山東給一戶人家打一張八仙桌,料子是上好的桑木。主人家吩咐,再用下腳料做幾個凳子。做凳子是學徒的基本功。我握著沉沉的斧子,一下,一下,用力地砍斫。鋸凳腿時,女主人就蹲在我旁邊。她看我吃力的樣子,關切地問我:“這么小,怎么就出來做學徒,家中還有哪些人?”我膽子小,怕見陌生人,低著頭,悶聲地鋸著凳子腿。
堂舅出于討好女主人的緣故,大聲呵斥我:“你是死人嗎?別人問你話,怎么不吱聲?”女主人連忙勸堂舅:“孩子還小,別嚇唬他。”我有點兒感激地望了她一眼。
誰知道,一不小心,鋸子拉深了,一條凳子腿廢了。當著主人家的面,我有些尷尬,不知如何處理。按照規(guī)矩,這是要賠錢的,如果運氣不好,主人家會扣去我們很多的工錢,甚至一分不給。堂舅也看到了,他的反應極快,拿起一根木條,狠狠地抽在我的后背上,一邊抽,一邊罵:“你這個不長眼的東西,只知吃飯的家伙……”女主人連忙奪過堂舅手里的木條,說:“弄壞就壞了,打孩子也不能再把東西復原。”我縮在一邊嚶嚶地哭泣。女主人用身體擋著氣勢洶洶的堂舅,一邊幫我擦著眼淚。
晚飯?zhí)镁藳]給吃,我餓得睡不著。這時,女主人端了一碟雞蛋餅給我,念叨說:“在家里,母親怎么也舍不得打,舍不得讓你做這樣的重活兒。”因為饑餓,我坐起身,端起雞蛋餅,三兩口就把它吃光了。她一直就靜靜地坐在旁邊看著我,我有點兒不好意思,抹了抹嘴,對她訕訕地笑了笑。
堂舅還耿耿于懷,一個勁地賠不是。女主人說:“孩子又不是故意的,不要你們賠了。”堂舅頓時如釋重負,眉開眼笑,摁著我的腦袋,對我說:“快謝謝人家。”因為白天挨了打,我還記恨他,脖子梗著,任他摁,也不低。女主人推開堂舅的手,說:“算了,還是孩子;孩子的媽媽將來知道這事兒,不定會對你有意見的。”她端著碗,臨走時還幫我掖了一下被角。
堂舅因為主人家不要他賠錢,一個勁地討好說:“您真好,您這樣的好人家,將來一定會發(fā)大財?shù)摹!?/p>
女主人笑呵呵地說:“將來有什么好,誰也說不準。只是,我也有一個孩子,在外面做工,我希望他都能遇到好人,對他好一點兒。”我發(fā)現(xiàn),堂舅有點兒難為情地搔搔后腦勺。女主人說:“天下母親的心都是一樣的,誰家的孩子都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肉,誰不疼呢。”
離開時,她送了我們很遠,還把她孩子穿過的一件舊棉衣送給了我。后來,我走南闖北,經(jīng)過許多的地方,常常會遇到這樣的母親,常常滿懷憐惜地在我的碗里或者放一個雞蛋,或者多放一塊肉,走時,或送一雙鞋,一件衣服。
年終回家,母親問我在外面的情形,我會把這些幸福放大,告訴媽媽,在外面好著呢,有很多像您一樣關心著、照顧著我的人。母親聽了,很欣慰,一臉的笑意,囑咐我跟著堂舅用心學手藝。長大后,我一個人在外獨自漂泊,還常常想起那一位位不知道名字的母親來。
奶奶的愛
有時,我忍不住問奶奶,怎么對爺爺這么好?奶奶笑笑說:“你爺爺當年迎娶我時用的是八抬大轎哩!村子里的新娘就數(shù)你奶奶一人有這樣風光。 ”
爺爺年輕時,當過兵,在奶奶心中,爺爺是一位英雄。爺爺每次向他的兒孫說起當年烽火歲月的故事,奶奶都在旁邊靜靜聽著。這些故事被爺爺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重復,也被奶奶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聽著。爺爺垂垂老矣,牙掉了,說話嘴不大收風,含糊不清,兒孫們也不再愿意聽那些老掉牙的故事了,只有奶奶還一如既往地津津有味地聽著。有時爺爺記想不起情節(jié)了,敲著腦殼,自言自語:那是什么來著的;奶奶就會適時地提個頭,或者補出他記不清的內(nèi)容。爺爺就一拍大腿,連聲說,對,對,就是這樣。他的臉上因興奮而顯得神采奕奕。
到了垂墓之年,爺爺越發(fā)像個孩子,堅硬的東西吃不得,一樣東西吃不上三頓就膩了,奶奶變著花樣做東西給爺爺吃。爺爺喜歡吃花生,但是沒有牙,吃不動,奶奶就把花生米炒熟研成末,拌上糖,既能干吃,又能像炒面一樣兌水拌成糊狀吃。春天,爺爺要吃薺菜餃子,奶奶就挎?zhèn)€籃子去麥地里割。我說,集市上有的是,我去買兩斤,奶奶說,集市上的薺菜都是塑料大棚里長的,不如野生的香、嫩、好吃。奶奶去挑薺菜的時候,爺爺就扶著拐杖,坐在東墻根,不言不動,望著不遠處麥地里蹣跚著挖野菜的奶奶。
爺爺對奶奶的關心卻常以一種粗暴的方式表達。奶奶是位小腳老太,走路急速,他看奶奶走路匆匆如風一樣,爺爺就瞪眼睛,大聲呵斥:“老太婆,你奔什么命,走得這樣急,小心腳下! ”外人聽他的語氣還認為他生氣呢;奶奶不氣不惱,回了一句:“走路,我自己不知道嘛。 ”于是爺爺就接著嘮叨她若干年前絆過一跤一個月下不了床的事。奶奶就說,那是什么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了,要不是那個淘氣孩子把棍子放門前,能跌倒!
爺爺對奶奶而言,就是太陽,奶奶天天圍繞著爺爺轉(zhuǎn),聽著他口齒不清的故事,變著花樣給他弄吃的,耐著性子幫他洗腳、洗頭。嬸嬸看不慣奶奶保姆一樣地侍候著爺爺,奶奶說,這么多年,習慣了,哪一天真的不能侍候他了,恐怕一定是埋黃土里去了。
爺爺先奶奶而走,奶奶突然一下子就變得老態(tài)龍鐘了,變得遲鈍、呆滯、悵然若失,與人說話也是心不在焉,做事丟三落四,一年之后,奶奶也闔了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