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秋,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那一年初春,她朝白石橋上走去,走到一半,忽然手扶橋欄,側過頭來問我。
春風帶著半寒不寒的溫度,輕輕地,拂起她額前的碎發。腦后,細長的發絲隨風飄揚,她對我淺淺地笑。
“……”我一時怔住。
“我逗你的!你果然還是忘不了蓓茗。”她在橋頭上站定問我。
“嗯,大抵吧。”我頗顯艱澀的吐出這四個字,望著她。
“就知道你是這樣悶的人,知秋,陪我看來年的早桃可好?”她扶欄緩緩走下,站在我面前說。
她看著我,臉上顯出期待的神色。此時四周靜的能聽見河水流動與樹枝抖動的聲音。
一陣長長的靜默。
“對不起,我還是忘不了蓓茗。”我扔下了這一句話,從她的身旁走過。風中送來早桃的香氣,像極了她的發香。我從白石橋上走過,獨留她一人在風中凌亂。
如果我知道她當時已經生了那么重的病,如果我知道她當時的壽命只剩不到一年,如果我知道她忍住病痛,站在初春對她而言依舊冰冷刺骨如朔風的春風中對我含笑說出那樣的話,我決計不會拒絕她。
而當時的狠心,也鑄成了我多年的夜不能寐。
“雪晴,我答應你,陪你看明年的早桃。”
在夢中說出這句話不知道已有多少次了,夢中看到她聽到她渴望的答復之后露出的笑容是那么美麗,有蓓茗的影子。
“好,那我一定要摘下剛過你眉心高度的花枝。”她牽住我的手,朝不遠的桃樹指著。
“為什么要剛過眉心的一枝?”我側頭看著她。
“因為,蓓茗說我的身高剛到你的眉心。”她站在比我高兩階的橋階上低頭看我。
忽的夢醒,雪晴的樣貌在瞬間消散,枕邊微濕。
“哥,又夢見雪晴姐姐了么?”清晨易安進了我的房間,對我說。
“嗯。你又聽見我說夢話了罷。”
“對,哥,你這樣的性格,對誰都這么冷。喏,美國寄來的。”他遞給我一個黑色禮盒,我打開,是蓓茗一家三口的合影。
被極簡風的白色相框裝著的照片中蓓茗抱著一個膚色很白的嬰孩兒微笑,頭輕輕地靠在她先生的肩頭。我在她的臉上看到了同我在一起時不曾有過的幸福。
于是忽覺這微笑刺目,眼前又晃出雪晴的影子,以及夢中的那句“那我一定要摘下剛過你眉心高度的花枝”。
思緒回到十年前。
那時我初入大學校園,在一次偶然認識了一個叫蓓茗的女生。
蓓茗是那種給人感覺很干凈的女生,印象中總是一襲白衣,長著一張鵝蛋臉,會淺淺的笑。手里總拿著書,是圖書館的常客,閱書千卷的文字熏陶、書香浸潤,使她同別人總有一點不同。
曾見過她的書摘本,扉頁上用墨筆寫著“氤氳書香”,攤開,一頁頁工整的藍色鋼筆字散出墨水的芳香。
她是個如煙的女子。雪晴是一個如霞的女子。二人總是一起出現。
雪晴性格很開朗,對誰都笑,可是她的眼底卻總有一閃而過的憂愁。
大家剛剛熟識的時候,雪晴曾指著地上悠長影子問:“蓓茗你看,我是不是很高的!”
“哪有,你才剛到知秋的眉心啊。”蓓茗輕笑。
在不了解雪晴的身世時,我以為她和蓓茗只是摯友而已。被她天真的表象欺騙,于是也就不知道她竟然是心性那樣成熟的女子,害怕我們擔心,只在生命的最后一月才不小心露出真相。
和蓓茗的相處是自然而然在一起的。
桃花開的正盛的時節,雪晴建議出去賞桃,我們便翹了課,漫步在校園外的一片桃園中。園子里的路彎彎折折,兩旁一株株的桃散著芳香,雪晴刻意的避開了我們。
我輕輕地挽住蓓茗的手,沿著彎曲的不知盡頭的路走去,那樣堅定的步伐,仿佛同她走進的不是桃路而是以后漫長的人生。
我們在一株桃樹下坐下小憩,蓓茗輕輕地靠著我,她散著的長發如瀑一般傾瀉在我的肩上。她的氣息、桃的芳香發生奇妙的化學反應,融為一體,是那樣好聞。
“我,可以像現在這樣一直依靠你么?”蓓茗的聲音很小很輕,隱約從左耳傳來。
“嗯。”我轉過頭,看著她漫上緋紅的臉頰,將她擁入懷中,在她的額上印下淡淡一吻。
“蓓茗,在一起吧!”
在一起之后的我們,像其他情侶一樣,我和蓓茗之間互送情書,互寫情詩,一起坐在圖書館靠窗的位置共讀一本書。
雪晴漸漸淡出我的視線,不再和蓓茗一起了,有一陣子竟沒見她來上課,一問便說是勤工儉學,那時我還曾笑她“你就那么缺錢啊,連課都不上了!”
“對啊,缺得很,要不知秋大人您賞我點兒?”那時,她只是打趣一般的回答了我。而我和蓓茗都不知道,她得了那么重的病,她拼命掙的,是她的救命錢。
在一起久了,感情便越來越淡,不如彼時的濃烈,再加之我身為男生,卻并不主動,亦或是不知如何主動。這段愛情的弊病日益顯現,只不過初初步入愛情的我們不知如何對待,亦就放置一邊不去理睬。
即使我們比任何人都清醒,這段愛情已經變得使我們兩人都陷入了深深痛苦,也不愿松手放開,仍是如饑似渴的飲著這杯毒鳩愈陷愈深。
直到蓓茗因為異常優秀的成績被學校推薦出國深造。
我們第一次有了爭執,是很大很大的爭執,因為在那一天,在一起一年從未哭過的蓓茗哭了。
我和她站在校園的天臺上,四周寂靜,仿佛在等待我們之間感情最后的爆發。
那一晚,月光黯淡,夜色濃的像墨,我只依稀記得蓓茗的淚眼。
爭吵之后,我和她并肩坐下,她給我講起了雪晴的身世。
雪晴的父母同蓓茗的父母是極好的密友,所以兒時雪晴就同蓓茗親密無間。
本以為幸福可以一直持續,有家人,有好友。可是在一次交通事故中,雪晴永遠的失去了愛她的父母。
她,是親眼見著父母親的逝去的,在車禍來的剎那,雪晴的母親護住了雪晴。
那一年,雪晴只有五歲。
面對著一個失去雙親的孤兒,雪晴的舅舅一行人顯得是那么冷漠,一道一道的傷口劃在雪晴幼小的心上。
“重度自閉,一天一天的坐在家門口,不吃不喝。”蓓茗這樣形容當時的雪晴。后來,蓓茗一家收養了雪晴。在蓓茗一家人的呵護之下,雪晴漸漸開朗起來。
“你不知道,雪晴是多么懂事的人,住在我家,即使我的父母已經對她承諾拿她當親生女兒,不會虧待她,雪晴還是有著異于常人的成熟,從來沒有撒過嬌,從來沒有說過她想要什么,喜歡的東西不會跟我搶,任何東西都是等我用厭了,她才會拿去用,書也是,文具也是,甚至衣服也是穿舊的。”
“父母每次帶我們出去買東西,她什么也不要,只在一旁推著購物車,父母說‘雪晴,來試試這件衣服,來看看這個喜歡么’,她總是拒絕,默默的把父母給她買的各種東西拿出購物車。”
“家務從來搶著干,雪晴什么都會做,她從高中就開始勤工儉學,只為了給我父母省點學費,如果沒有失去父母,如果雪晴還是她父母手中的寶貝,如果沒有家務、勤工儉學的負累,雪晴的成績一定比我好很多,因為即使承擔這么多,雪晴的成績還是時時超過我。”
“其實,雪晴一點也不如她外表那樣天真,她的心理比我成熟的多,她早年的經歷讓她知道如何保護自己,如何察言觀色,當然,也比我更知道如何去愛、去珍惜一個人。”
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的雪晴,懂事的讓人心疼。我不知道為什么蓓茗忽然停住不再發聲。
風從幽遠的地方送來蟬鳴,淡淡的隱約的鳴著。不仔細聽,很難聽見。
“你知道么,雪晴先喜歡上的你,我是后來喜歡上的你。是雪晴犧牲了她可能會擁有的幸福。”
“啊……”我一時無言。
“她比我,更值得擁有幸福,她,活的太難了,身為她的好友,我竟為了一己私欲心安理得的接受了她的退出,一致我長時間夜不能寐。現在,我退出,無論你喜不喜歡她,我都拜托你,替我好好照顧她,她,經不起太多挫折了。”
眼淚一滴一滴的滴在相框上。對不起,蓓茗,我沒有好好照顧好雪晴。
葉知秋,本是一葉而知秋,可是我卻沒有因為雪晴日漸的瘦削,日益蒼白的臉而覺察到她已至生命之秋。
一個直面過生死的人,比任何人都更知道生命的價值,都有更強的求生欲望。
可是她害怕我們擔心,害怕成為蓓茗父母的負累,兒時的經歷,讓她深明自食其力的重要,所以直至最后她仍想著隱瞞病情,如果不是她的突然昏倒,我也不可能得知真相。
“病人病的這么重,你們身為家屬竟然不知道!”醫生的質問一字一句的嵌入我的心。
一月之后,雪晴永遠離開了我,離開了我們,在她生命的最后關頭,我沖到她的床前,緊握她因為多次輸液而青腫布滿針孔的手,跪下哭著對她大喊:“我答應你!我陪你看明年的早桃,你醒過來啊!不要走,不要走……”
“滴……”雪晴身邊的儀器發出聲響。
她永遠的停止了呼吸。
雪晴走的日子是凜冽的寒冬時節,滿天飛雪,兩個月后,早桃開了。
她,終是沒趕上。
我再次來到她的墓前,輕輕地放上一支帶著晨露的桃枝,是剛到我眉心的一支。
又一年桃花開,我又來看你了,雪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