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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驟雨,那時蕭芒從窗戶看出去,只見蒼莽的山嶺在夜色中泛出一片生機勃勃的玄鐵色,縹緲的霧氣當頭,像一件輕薄的紗衣那樣隨風蕩漾。如此水墨山色。蕭芒想,這就是我家鄉(xiāng)的樣子。? ? ? ? ? ? ? 我不拍照,我要用眼睛去記錄,然后講給冰河聽。
始自相識之初共同構建的約定俗成的傳統(tǒng),蕭芒與陳冰河的往來信件中三分筆力都留給了天空和山林,一句簡單的問候,就要把你拉進一個無限清淺又浩渺的世界中去。年少時她們總能在尋常景物中看出很多的不同來,天空的惆悵和遼闊無時無刻不在應情應景,筆直削痩的樹木自腰間抽出無數(shù)手臂擺出吶喊的樣子,不遠處的群山若隱若現(xiàn)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黃昏時分那呆呆的建筑群像極了某個時刻的沉浸在心事中的自己——那個時候她們還沒有刻意強調(diào)自己的不同之處,就像現(xiàn)在她們百般提醒自己大家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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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蕭芒坐在書桌前抱臂思索了一陣后感覺到了痛苦,近在眼前的紙筆真成了死物一般讓人不想去觸碰。它們不見得有多沉重,卻加深了蕭芒內(nèi)心郁結(jié)的焦慮。紙筆能代言,可難受的不是無話可說,而是萬事俱備東風已來,卻無人下令開始。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蕭芒嗅到了自己與冰河友情危機的味道。她不由得回頭看了看來時路。
曾經(jīng)蕭陳無話不說,處處小心卻又時時鋒芒畢露,隱晦而明確。這個中曲折無法與外人道,大概就是在拼著我砍你一刀,你琢磨我一斧中建立起了令人難以置信的信任無虞。誰能說那是毫不憐惜?可是誰讓你遇上的是我,我比你更能看清你自己。互相雕琢著,于是鑄成了今天二人的模樣。昔日在朦朧中砍去的邊角料舍就舍了罷,修去些枝丫也并未損其核心,無關痛癢。冰河,正因如此,所以當時才包容了彼此的冒犯嗎?
而環(huán)視四周,這住了三年的房子自然是無比熟悉的,聽聞所見無舊物,焉得不速老,可難道人再見熟悉的場景就能返老還童,感受到回歸嗎?在這里蕭芒只覺得觸摸到了自己的創(chuàng)傷。在遠方聽來的呼喚也許并不指向遠方,而是來自故鄉(xiāng)。回來吧,回來才能看出自己究竟哪里出了問題。蕭芒想著自己可能存在的“問題”,終是拿起了筆。
卻忍不住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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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芒想,那份感情終究是淡了。如果它統(tǒng)共只有那么多,在時空的錯落里擱置下一些,遺忘掉一些,又分給他事一些,異化了一些,那么還剩下個殼子也是多自然的事情啊。冰河如此,自己不也是如此嗎?機運和緣分這些東西,雖由密密麻麻的人編織組成,但玄而未決,與其說它們是人事,倒不如歸為天道。機關若可以算盡,那天道何在?可好巧不巧,陳冰河就是個機關算盡的人。她曾經(jīng)對蕭芒說,如果有一天她眾叛親離,那一定是她謀劃已久。
受過教育的野心家和意識流者,要想在這世上好好活著,就須得既強大又軟弱,非分外敏感的人所不能成。陳冰河纖細的神經(jīng)從小到大受到的拉扯比旁人只多不少,這一點蕭芒比她親媽知道的還清楚。倘若一個人的靈魂堪稱厚重,那一定是被帶著詩意的痛苦反復敲打出來的。可在這昌明的太平盛世,似乎生活在和平中的人們都被強制著要幸福,否則你就是無病呻吟內(nèi)心空虛。兵荒馬亂存在于這一代剛剛成年的少年人的青春狂想中,夜色微芒時的躁動和慌張一旦悄無聲息地隱匿于黑暗中,好像也就真正歸于了沉寂和虛無。大時代到底沒能忘了生活其下的這一層黎民,那些與戰(zhàn)火中爭命的人付出鮮血骨肉,而泡在和平中的孩子在喧鬧的寂寥中獻出了天真無邪。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蕭芒看到鐵馬踏過萬重江山呼嘯而來,可惜遠在千里之外的冰河卻沒有一次入夢。蕭芒每每托清風捎去安康和思念后都覺得自己歷劫重生,想哭極了。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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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芒內(nèi)心還有一個自己,那個小女孩緊緊抱著自我意識死不撒手,她一直冷冷地看著【現(xiàn)在】的蕭芒。從前蕭芒尚且感受不到這異樣的視線,那是因為陳冰河素來在她身邊如影隨形,眼里帶笑。我們?nèi)夹枰腥俗⒁曃覀儯姷哪抗猓鶒壑说哪抗猓@讓我們感到心安(。那時她們相互扶持有所寄托,在彼此的世界里發(fā)著光。她們略過彩色的視框,卻把天空下所有的奇思妙想都拿來分享,只用樸拙得近乎敷衍的字紙傳遞自心底開出的夢想和哀愁,結(jié)伴找古人喝酒、品茗、賞花去。絕望的分量與年齡無關,沒有奮力掙扎過的人不會明白托付與接受間的真摯和鄭重。那會是兩人一生中的黃金時代嗎?回憶惹人憐,陳冰河走后,蕭芒便經(jīng)常在與自己對話時感到膽戰(zhàn)心驚。原來自己什么也沒能忘記。
不過四五年光景,在學校里發(fā)酵出的感情終于也隨著學校的更換而牽著絲各自飛向遠方。蕭芒像個老人一樣捋過這段斑斕年華,仿佛頭一次見識世界日新月異的變化,感到徹骨的震撼和心驚。太快了,真的太快了。電腦和智能手機鋪天蓋地而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互聯(lián)網(wǎng)不經(jīng)意間綴連起每一個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質(zhì)變悄然發(fā)生,使遲鈍的人猝不及防。
不,蕭芒并非遲鈍,而是笨拙。思想上明白的事,身體卻不一定能適應和接受。思想又那么快,所以蕭芒始終活在夢一樣的落差里,偏偏這又是現(xiàn)實。懷舊總想拉住人的腳步,蕭芒悲哀地向前走,無可奈何。陳冰河照樣寫過,“我遺憾于我還有那么多好的東西來不及給人看,就要向前走了。”
可是沒有人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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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回首向來蕭瑟處,當真也無風雨也無晴嗎?
最初的隱喻是蕭芒一時興起的孤絕。她在感情熾熱的當頭對陳冰河說,我們兩個人就像石頭和青苔,看似親密無間,其實心不在一起。那個時候蕭芒不悔恨過去,也不審視未來,不計后果,光明磊落。陳冰河大概也是如此,她說因為向死而生的姿態(tài)向來始自接受孤獨,象征和隱喻遍地叢生。后來蕭芒一直在想,直言不諱的兩個人成為如今的莫逆之交,是否只是因為當時相遇時兩人年紀都太小,還來不及細細品味那些話,就悉數(shù)吞進了肚子。游離的寶劍,纏繞而上的玫瑰,小狐貍,淋濕了的眼睛,同心結(jié)符號隱藏的秘密,多年后竟全部一語成讖。
而到底誰都不肯依靠外物。當時尚未分離的兩個人曾多次探討有關【獨立】的事情,彼此作了很多極端冷酷的設想。各表一枝當然是最好的結(jié)果,因為但凡最登對,必定各精彩。就算流年不利,時運不濟,本來就不在一條路上走的兩個人終于行至岔路口,大約也會笑著道別并送上祝福。尚且并肩而行的時候,蕭芒對陳于己總會說,我要清醒到死,絕不妥協(xié)。那真是一句可怕的咒語。
“蕭,為什么你從來不祝福我?”
陳冰河如是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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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冰河其人,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
她與蕭芒的相知源于自己一封縹緲的信,信成,卻不是要寄給任何人,所以開頭沒有稱謂,落款不過是個隨性起的名字。那夾在課本中的信無意間飄落在蕭芒的座位上,哪想她拾得了這一頁紙后從字跡中辨認出了主人,竟異想天開地同樣用文字靠近自己。陳冰河本無心獵奇,接到這人遞來的“回信”時只有小小的詫異。她也沒有想到來來往往的信件后來會澆灌出如此那般璀璨的感情。
陳冰河對于蕭芒給自己的評價也總感到詫異,何人配得上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世不可避,無人免俗。相較于自己,蕭芒的交情一直超出乖學生的正常范圍,但她從不試圖把自己帶進那個世界,她也總是那個傾訴衷腸的人。就像那天蕭芒拒絕同行朋友邀請的理由是,“我不想帶她去。”陳冰河大致猜到那些更為外向張揚的少年人的狂歡少不得煙酒,但這也無傷大雅,吵鬧些罷了,蕭芒則是兀自把這歸為了烏煙瘴氣。如果她只身一人,想來就會痛快赴約了吧。
而真正讓陳冰河感覺到蕭芒的真實,是翌日收到的那封信。蕭芒在信里告訴自己她也抽煙,她寫道,“我的手在發(fā)抖,用最大的力氣向你坦白這個事實——”她一定很痛苦吧,這樣剖析自己,陳冰河靜靜地想。
陳冰河不知道蕭芒何時走進了她的生活,又是從何時起自己也糾纏其中。蕭芒沒有她自己想象中那么勇敢,也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堅定,甚至經(jīng)常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吧。不然她看到幾年前自己寫下的“恍惚間覺得我們甘愿被束縛”時怎會如此詫異?這樣一個清醒又糊涂的人,卻讓屢次讓陳冰河感到生活的真實。蕭芒總想找到讓陳冰河像陳冰河的熱情,她不斷敲打自己,也不肯放過陳冰河,揚言要拖著自己一起下地獄,此生糾纏到死。陳冰河感受著蕭芒的孤獨,也感受著她的快樂。長此以往,或許真能來日方長。
蕭陳之間的感情可以讓一切正直和誤會面目全非,偏偏又能雙雙全身而退。就像當初平淡又奇幻的開始,后也有被看錯的潦草字跡。“我給你我設法保全的自己的心。”有一天蕭芒把這句詩抄給陳冰河,陳卻把“設”看作了“沒”,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兩人反其道而行,卻又殊途同歸。真真假假,又有何妨。
如果真有未來,那么陳冰河希望多年后重逢,蕭芒能坦然在自己面前點一支煙,促膝長談,細說過往。那時她會取來一壺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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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芒一時犯懶,不想到客廳去找煙灰缸,便隨手把桌上的墨碟拿來抖煙灰。從顯得久遠的回憶中抽身,又開始想最近一年發(fā)生的事情。一年前蕭芒的父母驅(qū)車送她去大學,相比牽掛的父母心,蕭芒淡定得近乎冷漠。她不過把這看作一次遠行,更想徒手單赴。可不過一年,蕭芒感到力不從心甚至焦頭爛額。
自西向東,從北往南,這其間的變化遠不止山河水土。熱情和憧憬一次次被巨大的文化和審美差異澆滅,蕭芒覺得自己這自由的山風遇到了密不透風的高墻,咬牙切齒無可奈何。幾經(jīng)崩潰,可惜還是挺住了沒吭聲。倒不是生活真的艱苦難熬,只是蕭芒沒能真正把自己拋進去,有趣的生活和搖搖欲墜的自我意識始終苦苦博弈。有一天你會來到一個開闊的地方,會遇到更多精彩的人,但你未必覺得多年所受折磨終于得到報償。生活越豐富,感情越容易淡化,無論是新鮮感和痛感,都會消散。蕭芒體會著幸福,也體會著失落。可是生活不會停止膨脹,有人背影不斷縮小,有人跳出來輕易就走進你的心。所謂遠方,就是野心蘇醒的地方。大學的環(huán)境真是太適合陳冰河了。
蕭芒有一點想陳冰河,也有一點懂【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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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冰河從一開始就知道蕭芒是假野,自己才是真正的野心家。可陳來不及給別人看的美好,卻又全給了蕭芒。而后她在異地像花兒一樣綻放了,并在那里看到許多才情滿溢的男男女女。然而未經(jīng)世事不見得就不懂人情世故,陳冰河對眼前的紛繁與紛擾冷眼時多,熱情時少。她傳遞給蕭芒的喜憂嗔怒,用盡了所有媒介。文字,照片,聲音,快遞,乃至乘坐火車和地鐵奔赴同一個城市見面——時空的距離會放大未知的恐慌,如果真到了各自獨立的時刻,蕭,你會勇敢的吧。
人總是被裹挾著過活,陳冰河看著身邊的日月星辰,花草樹木,仿佛感覺到蕭芒也在人群中注視著自己。千言萬語說盡別人的故事,臨到自己頭上卻打不開哪怕一個出口。蕭,你看不到我,也能感覺到這里的水深火熱吧。我要到岸上去,我他媽絕不妥協(xié)。蕭,你有好好生活嗎?
我也很想你啊。
對了,你不介意我用電子郵件吧,我只是享受那種打字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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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芒終于等到了沒心沒肺的陳冰河發(fā)送來的一封【電子信】,洋洋灑灑幾千字,倒也句句誅心。感情這東西,會隨著載體而變嗎?果真如此的話,究竟是感情太脆弱敷衍,還是執(zhí)念容不得一星半點的褻瀆?
每次難過的想哭的時候,蕭芒想要的不是誰的陪伴,而是自己能勇敢地走出來,這才是蕭芒真正的本性。可是陳冰河出現(xiàn)的時機太巧合,在她一腔孤勇尚未成型時就先讓她嘗到了人間溫暖和柔弱。她們互相拉扯著走過六七年,須臾間就像走完了漫長的一生。
只不過是時候到了罷了。一如兩人還在家鄉(xiāng)群山的懷抱中時窺探到今后人生的種種天機,這回蕭芒兀自下手了,要有一個人先開始。蕭芒聽見有個聲音對自己說,放她走,該放她走了。
冰河,什么我都有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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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后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變得像挨了錘的牛一樣。可是我二十一歲生日時沒有預見到這一點。我覺得自己會永遠生猛下去,什么也錘不了我。”
? ? ? ? ? ? ? ? ? ? ? ? ? ? ? ? ——王小波《黃金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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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芒痛苦地面對著那個聲音,就像那個晚上不受控制的顫抖著的手。又是夜晚,青天下萬家燈火亮起來,聳立的山沉默不語。是了,誰也幫不了誰。你不能替我幸福,我也不能替你痛苦。一開始就明白的道理,如今又害怕什么呢。13歲相識相知,也從那個時候開始衰老。16歲歷經(jīng)人間冷暖,飽嘗心酸。19歲初出茅廬,卻再難大喜大悲。人生似乎是個不斷退化的過程,我害怕,但我會勇敢,反正人生不會重來。
如果能寫信就好了,可是她現(xiàn)在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她懷念那時承載著光榮與夢想的信件,懷念那時接過沉甸甸的信件時內(nèi)心的感動。一路穿針引線,風雨飄搖,但鎖鏈的另一端依然在陳冰河手中。
冰河,如果接下來依然是個黃金時代,有一天你再看我時,希望我還能滿身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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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鐘了,明天的這個時候,蕭芒將和即將同行出發(fā)去絲路的伙伴們召開線上會議,商討行程適宜。做個背包客,用鏡頭記錄人間百態(tài)的夢想就要匆忙開始了。冰河,我把戈壁拍來給你看吧。
我愿飲冰十年,為涼我滿腔熱血。
可是為你,千千萬萬遍。
(化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第六章 偉大的進軍,第23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