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一節節吞嚙著軌道,在黑夜中發出鏗鏘的鼻息。
肖恩梳著一絲不茍的中分發型,西裝筆挺,看了一眼手表:星期三,零點三十三分。
他看了看窗外躍動的山巒:“還有半個小時應該就能到了吧。”
“你好,不介意我在這里吸一根煙吧。”
忽然聽到問詢,肖恩抬起眼,是一個圓臉、矮小的男人。
“你請便吧。”肖恩皺了皺眉,但沒有拒絕。
“多謝了,老兄?!毙€男人有些欣喜,從懷里摸出一個皺巴巴的香煙盒,取出一根劣質煙,哆哆嗦嗦地點上了火。
他陶醉似的吸了一口,全身的毛孔仿佛都舒展開來。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坐在我對面的位置?!毙ざ骺粗@個矮小的男人,忽然來了一點興致。
午夜的列車,本就是一個叫人困倦的場所,即使用咖啡來提神,也不過像是用人參來給垂死的人續命,如果有個人聊聊天,想必會好很多。
“啊,沒問題?!卑〉哪腥擞行┏泽@,但還是坐了下來,他倉皇地理了理褶皺的衣領,顯然坐在肖恩面前,讓他有些不自在。
不過他還是主動打開了話匣:“老兄你在哪里高就?光看打扮,就像是電視里的那些精英人士?!?/p>
“律師?!毙ざ饔挚戳艘谎弁饷嫔畛梁诩诺囊股恢朗遣皇且呀浻行┖蠡诮羞@個人坐在自己面前。
矮小的男人眼睛亮了一下:“律師?那可是個了不得的職業,哪像我,就是個東奔西跑的勞碌命?!?/p>
肖恩收回目光,聳聳肩,輕松地道:“不過是一個替別人說話的職業罷了?!?/p>
“不不,老兄你太謙虛了?!卑∧腥嗣偷匚丝跓?,搖動著手臂,猩紅的煙頭在空中劃著“8”字:“老兄,你說這個世界奇怪不奇怪,我們現在坐在列車這頭吹牛抽煙,說不定列車那頭就有人尋死覓活……我過的日子那么糟糕,老兄你卻看起來春風得意的。這一切是不是很不公平?”
“公平?”肖恩沒有接話。
話題沒有展開,矮個子男人沉默地吸了口煙,在空曠的車廂里印下忽明忽暗的紅光。
過了片刻,肖恩回過神來,盯著小個子男人,忽然問道:“你有沒有學過函數?”
矮小男人想了想:“啊,那個啊,中學那時候里每個人都有學過吧,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老兄怎么說起這個?”
肖恩微笑道:“我最近一直在思考一個理論,人生的函數式理論?!?/p>
“人生函數式?”
“是啊,”見對方有興趣,肖恩愜意地靠坐在椅子上,娓娓道來:“這個理論是我自己設想出來的,至于對不對還有待驗證?!?/p>
“愿聞其詳?!?/p>
肖恩點點頭,慢慢道:“函數式通常都含有數個變量,這些變量最終決定了函數值的大小……我想,如果把我們身邊的人看作是函數的變量,我們自己內心的滿意度看作函數值,就可以得出屬于人生的函數式。”
“滿意度啊……”矮小男人苦澀地笑了笑,喃喃自語:“完全沒有那種東西,二十年多來我的人生簡直就是一團漆黑吧?!?/p>
肖恩不置可否:“我認為,我們的人生函數式中的有個兩個極為重要的變量:x和y。”
“x和y?”
“x代表的是我們生命中的貴客,和他在一起,我們做任何事都會變得順利,就算不愉快的事情,也能夠變得很有趣。你也一定有這樣的經歷吧,只要和那個人在一起,你的生活變得很輕松,就算是可怕的事情都會化險為夷?!?/p>
矮小的男人搖搖頭:“從來沒有這種感覺?!?/p>
肖恩看了他一眼:“看來你還沒有遇到你生命之中的x,就好像我還沒有遇到我生命之中的y。”
“y?”小個子輕輕地按下煙蒂,注意力已完全被眼前這個陌生人吸引。
“y呢,就是指我們生命之中的災星,離他越近,我們就越是倒霉,就算走路也可能會被自己的腳絆倒,這樣的人只能遠離?!?/p>
“老兄,你說你還沒遇到這樣的y,”矮個男人深吸了口氣,“也就是說,你的人生都是一帆風順嘍?”
“是啊,”肖恩篤定地點點頭:“從上學到工作,再到娶妻生子,我的人生基本上都是一帆風順。有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就是我生命之中的x,我們一起上學,一起工作,連結婚也在差不多的年紀。有時候我就在想,也許我的人生函數式并不對,因為我的生命之中根本就沒有出現過y,只有帶給我幸運的x?!?/p>
“這樣的人生可真讓人羨慕呢?!卑珎€男人長長地嘆了口氣:“我的生命中到處都是y。從小到大,我家里人就沒空管我,因為個子矮,班里也沒有一個人瞧得起我、愿意和我做朋友的。就連那些惹人煩的警察也說……”
聽到這里,肖恩微微抬起頭:“警察?”
“對啊,”矮個男人的眼中閃過一絲不以為然的神色:“我蹲過兩年牢,那群警察看我的眼神,也從來都是瞧不起的。”
“恩,恩。”肖恩有些僵硬地點點頭,忽然不再說話。
沉默片刻,他突然站起身:“我去上個廁所。”
這似乎是個逐客的暗示,但矮個男人顯然沒有看出來。
等到他重新坐回位置,目光卻有些不自然地望著窗外。
矮個男人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咧嘴道:“老兄,你放心,我對你沒有什么惡意……說起來,我之所以坐牢,也是因為一個女人而已。換句話說,如果沒有那個女人,我壓根不會坐牢。”
“哦?”肖恩略微放松下來:“可以說說看嗎?”
矮個男人從懷里摸出兩根香煙,遞給肖恩一根:“要嗎?”
肖恩搖搖頭,也從胸口正上方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包精致的香煙,遞給了矮個男人一根,微笑道:“不如,你嘗嘗我的吧?!?/p>
矮個男人挑了挑眉,但還是收起自己的煙,從肖恩手里接過。
點上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才目光迷離地道:“那個女人離我住的地方并不遠,開了一家雜貨店,我第一次去買煙的時候,她微笑地看著我,就好像公園里那些盛開的鮮花……額,抱歉,我不是很會用比喻,但你明白的,就是這個意思……因為這個世上會對我微笑的人,實在太少了,每個人看我的目光不是鄙夷的,就是抱有敵意的,所以我一下子就記住了她?!?/p>
肖恩點點頭:“這么說,你是喜歡那個女人咯?”
“喜不喜歡我倒是不知道,我只是忽然覺得我想要為她做些什么,來報答她的微笑,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夠理解這樣的感覺?”矮個男人又露出那一口被煙熏黃的牙齒:“所以我就經常去那家雜貨鋪買煙,照顧她的生意?!?/p>
肖恩微微笑了起來:“我想我能夠理解這樣的感情,你一定很喜歡她。”
“不不,我一開始也以為是喜歡,但后來我找到了一個更加確切的詞?!卑珎€男人的目光在煙霧的遮掩下顯得有些朦朧:“有一次,我在店里買煙,突然進來一個喝醉了酒的家伙,嗓門很大,對店里的東西挑三揀四,還當著我的面辱罵她……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沖上去就和他扭打了起來,當然那個家伙體格比我強壯,最后被打得鼻青臉腫的自然是我?!?/p>
“但是你會很快樂不是嗎?”肖恩透過鏡片后面的目光仿佛帶著笑容,他已經看透了面前這個矮小的家伙。
很顯然,這是一個神經質、自卑、陷入了單戀的家伙。
“對對,我雖然被打了,但心里還是很開心。因為這件事,我能夠主動和她說話。后來,我問她,為什么要開這家雜貨店,她解釋說是因為她的母親生了重病,需要一大筆錢,所以想要多賺一點藥費。”
肖恩眸子里露出不屑,冷笑道:“對于女人來說,這很可能只是一個尋求保護的借口而已?!?/p>
“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卑珎€男人搖搖頭:“我當時頭腦一熱,拿了一把水果刀,戴上口罩就去路上隨便搶了一個人,然后把搶來的錢都給了那個女人。”
“哦,所以你因為這個做了牢?”
“沒錯呀。”矮個男人點點頭:“因為我只知道搶錢是來錢最快的途徑。”
愚蠢,神經質。
肖恩冷笑著,在心里又給這個矮個男人增加了一個定義。
“可悲呀?!毙ざ鲬醒笱蟮睾攘艘豢诳Х龋骸芭诉@樣的生物,是最擅長欺騙的,你從頭到尾被騙了也說不定?!?/p>
“騙也沒有什么的,我本來就是自愿的?!卑珎€男人苦澀地笑著,“我甚至都沒有告訴她我的這些錢是怎么來的,坐牢以后也就再見過她一次,結果還是不歡而散。因為我不肯說出那些錢的下落,所以我被多關了一年……事實上,我上個月才剛剛從牢里出來?!?/p>
“你做了這么多,她卻什么也不知道?”肖恩挑了挑眉頭,忽然又有些看不透面前的這個男人,這個世上難道還存在沒有目的的幫助。
“是啊是啊,所以我說,我的這種情感不應該叫做喜歡,而應該叫做犧牲。”男人自嘲的笑著。
“哎呀哎呀……”肖恩拍了拍手,忽然怪叫起來:“那你一定是隱藏的x。”
“隱藏的x?”矮個男人怔了怔。
“對呀,對于那個女人來說,你就是她的x,因為你為她解決掉了所有困難。你為她付出了那么多,她卻從來不知道,所以你只是個隱藏的x?!?/p>
矮個男人想了想:“你這么說也對?!?/p>
肖恩點點頭,自顧自地念叨:“這么說,我生命中的y想必也是隱藏的?!?/p>
矮個男人吐了一口煙,看著煙霧升騰,忽然問道:“老兄,你坐這樣的夜車,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嗎?”
“呃,我啊……就是出差,去見一個客戶而已?!?/p>
“真好啊,不愧是律師,可以到處旅游。”
肖恩搖搖頭:“怎么可能嘛,出差是為了公事,哪有時間旅游。說起來,也只是為了生計而已?!?/p>
矮個男人有些不信地搖搖手:“對了,老兄,能給我一張名片嗎?”
“要名片做什么?”肖恩雖然有些疑問,但還是給了他一張。
“肖恩大律師,”矮個男人仔細地看了名片一眼,笑了笑:“我這次犯了事之后,說不定還要請老兄幫我打官司呢?!?/p>
“犯事?”
“是啊,”矮個男人忽然慢慢地握緊了拳頭,眼中忽然露出一種可怕的光芒:“實不相瞞,我這次是要去見一個人?!?/p>
“什么人?”
“一個兩面三刀的男人?!?/p>
“哦?”
矮個男人忽然冷笑起來,“我出獄以后,發現那個女人的身邊多了一個男人,每個禮拜三大老遠趕來和她幽會。這個男人自以為偽裝的很好,但我偷偷地跟蹤過,知道他其實非但有了妻室,連孩子都有十多歲了。”
肖恩咽了口唾沫:“這么說,那個男人是個騙子?”
“什么騙子,那根本就是個該死的人,那樣的渣滓就不應該存活在世上。”矮個男人平靜地笑著,仿佛在訴說一件再簡單不過的小事:“說實話,我的包里就帶著一包老鼠藥。老兄你可能沒有毒死老鼠的經驗,我來告訴你,把毒藥和老鼠最喜歡吃的東西放在一起,那些愚蠢的東西就會上當?!?/p>
他低頭看了看腰間的挎包:“我想,在見面以后,這些劑量,毒死那樣的老鼠應該綽綽有余了。”
“不不,殺人總是不對的?!毙ざ鞯念~頭滲出汗水:“我們可以用法律來解決問題,我就是一個律師,我可以幫你打官司。”
“法律?”矮個男人輕笑了一聲,“可是出軌并不算犯法呢,而且我和那個女人說過,也無法讓她回心轉意。為了不讓她受騙,我又有什么其他的辦法呢?”
說著,他忽然站起了身,佝僂著背,又恢復他那種矮小而頹廢的樣子,把手里的高檔香煙丟進了如墨般的夜色,好像列車在垃圾桶里面開似的:“老兄,謝謝你讓我在這里抽煙,我快要到站了,那么,再會了?!?/p>
肖恩沒有回話,目送矮個男子的背影離開,他忽然喝了一大口咖啡。
等穩定下精神,他才取出一塊手帕擦了擦額頭,長長地嘆了口氣:“這家伙,還真是個瘋子。”
他看了看手表:凌晨四點。
他蒼白的臉上又緩緩露出微笑:不管怎么說,總算躲過了一劫,看來以后自己行事必須得更小心一些。更令人愉快的是,等一會兒,就可以見到那個女人了。
但下一刻,他的臉色忽然又僵硬起來。
因為他忽然覺得自己手里的咖啡,仿佛帶著某種可怕的腥味。
那種淡淡苦澀與腥甜——仿佛是獨屬于他人生之中的、隱藏之y所帶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