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兩次,給我的都是這個杯子
最早知道“二條小屋”咖啡館,是在橫山由依的《京都色彩日記》系列旅游節目里。當時看這個節目主要是為了練日語聽力,具體介紹了什么幾乎全不記得。現在回想起來,只記得小屋的店主一個人撐起一間小小咖啡館的狀態,和節目里他說的一句話:
“每天就像這樣,像螞蟻一樣來來回回的工作,讓我覺得安心。”
這間二條城旁邊的獨立咖啡館上過幾本旅游手冊,說店主原本是某公司里的文職人員,后來因為太喜歡咖啡,就租下了一間破舊到快要倒下的小屋,自己動手修復,經營至今,算是文青創業成功的典型模板。
作為一個不想讓自己太過自由的自由職業者,我理解店主說的這種“螞蟻”狀態:一個人,若能找到一件值得并甘愿讓自己像螞蟻一樣來回的事情做,并能賴以為生,確是可遇不可求的事。而關于咖啡館,我不喜歡掃碼買一送一,不喜歡連鎖店無趣的工業味道,不喜歡社群農業和互聯網思維,不喜歡賣顏值的咖啡師和莫名其妙的法語名字,私心里理想的咖啡館該是這個樣子:幾乎只賣咖啡與酒,普通的爵士樂,普通到接近白話的名字,不多話的店主。無wifi亦可。人們路過,品嘗,發一陣呆,付帳走人。
于是便記住這個看上去陰翳破舊的小屋,透過窗口的一點陽光,以及一直在吧臺后忙碌的瘦男人的身影。
有天和學校里的韓國同學樸桑說起京都的咖啡館,又聽到二條小屋這個名字。樸桑來日本之前也是上班族,深受韓國公司上下級制度和勸酒文化之苦,終于下定決心與太太一起賣掉首爾的房子,來京都生活。他打算語言學校畢業后去專門學校學習木工,做一名真正合格的手藝人。他是很懂生活意趣的人,喜歡手沖咖啡,有時候就做好了放在保溫桶里拿到學校里,用小紙杯一點點分給大家喝。他說,711便利店的百円外帶咖啡的品質其實不輸像Tully`s那樣的連鎖咖啡店,而若論味道,二條城旁二條小屋的咖啡最佳。
元旦后的某天,坐地下鐵到二條城前,出站步行五分鐘就找到了深藏在巷子里的這間小屋。它比想象中還要小,還要破舊,若不是特意來訪,一定以為這是旁邊民居的儲藏室之類。店里包括我們在內只有五名顧客,就幾乎已經站滿了吧臺。店主相當害羞,不多話,一直低著頭做事。
餐單是舊而薄的牛皮紙,內容也實在簡單——七種咖啡,五種酒,外加胡蘿卜蛋糕和橫山由依大加贊賞的,加了牛蒡的熱三明治。每天上午11點開張,晚上八點結束,老板依然一人身兼數職。
一不留心錯過的小屋
店主與他的一隅
我們點了店主推薦的最深的Santos??Х炔⒉皇亲龊昧硕诉^來,而是先在吧臺上擺空杯子,再裝好濾紙、漏斗和咖啡粉,慢慢沖泡出泡沫,幾分鐘后再撤去漏斗,面前的一杯咖啡散出迷人濃香。每個人面前的白瓷杯都是不同的圖案。右邊兩位年紀稍長的男女顧客分別是藍灰色條紋裝飾和鮮艷花朵,左邊的漂亮單身女孩則是秀氣的紅色紋樣,給我們的則是藍色和紅色圓形抽象圖案。
全過程幾乎無話,與店主的全部交流就只有進門的寒暄,收銀的微笑、空氣里飄蕩的爵士樂,和杯子里不同圖案里藏著的心意。
出門后,沿二條城城墻(宛如低配版的北京故宮后墻)散步,發生了這樣的對話:
“你說,像他那樣一直重復做一件事情,真的有意思嗎?”
“那要看這件事是不是自己發自內心地喜歡了吧。”
“但不停地做幾種咖啡,并不是能夠讓人精進的事業,就算是喜歡的事情每天重復,又沒有太多進展,還是會慢慢磨成不喜歡的事情吧。”
“但如果是生計的話又另當別論了。大多數情況是,一件事重復著重復著,喜歡不喜歡就變得沒那么重要了。而且不是每個人總要探索新鮮,謀求意義,也許他根本并不是因為喜歡而重復,而是重復和忙碌里獲取的安心感才是讓他享受的部分呢?”
過了幾天,對那杯咖啡還是有些念念不忘,冒著微雨獨自前去,又點了Santos和熱三明治,放在面前的仍是與那天一樣的紅色圓形圖案的瓷杯。這時店里只剩我一人,吃完喝完之后外面雨勢開始轉大,無論如何都出不了門,只好看著店主在我面前把兩個盤子刷了又刷,不停把一袋咖啡豆斟酌著往不同大小的容器里裝。只有雨聲,咖啡香氣和爵士樂。也許是因為也意識到了這是個如果不說些什么就更尷尬的時刻,他用敬語小聲發問:
“您是韓國人嗎?”
“啊。不是。是中國來的?!?/p>
一陣靜默后,他又開口:
“在中國也經常喝咖啡吧?!?/p>
“嗯。經常喝的?!?/p>
他搓了搓手,好像不知道該怎么接下去話。我只好往下接:
“是韓國的朋友跟我推薦這里的?!?/p>
“啊,那真是太好了?!?/p>
便環顧左右。看得出此人最不擅長的就是聊天。話題再也無法繼續。
好在雨停了,我付賬走人。
無論如何我會再來。為這個太擅長做咖啡又太不擅長聊天的人,為近乎于理想的狀態,為在京都嘗過的最好的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