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里陰暗無光,我雙手抱住膝蓋坐在潮濕的地上,一股腥臭味不知從哪個角落傳來,充斥在空氣中。
在這里不知道度過了多少天,也不知道還要度過多少天,每天都是重復的黑夜,我好像在等誰帶我走向陽光,可是我明明誰也沒有等。
記得那日,我明明是在房西廂房里小憩,醒來時卻不在我的屋子里,而是躺在地上。我坐了起來,睡眼惺忪中發現這是一間極富貴的屋子,桌子上擺放著金碗與金湯匙,床上的簾幔用金絲制作而成,兩個高大的屏風擺在床前,非常氣派。
余光一掃,忽然發現有一個人正躺在我的側后方,定睛一看,竟然是慕夫人。她臉色僵白,嘴唇微張,胸口處有大量血跡,淌到地上也留有一灘。
“慕夫人?慕夫人!”我心下一驚,忙爬過去喚她。
我笨拙的將手放在她的鼻下,試探她的呼吸,殊不知她早已沒有了氣息。
這時有個婢女叫著“夫人”推門而入,看見坐在地上的我,愣了一下,再看見躺在血泊中的慕夫人,隨即尖聲驚叫:“啊——殺人啦!”
府里面的下人聞聲趕來,萬分驚嚇的堵在門口。
“夫人!夫人!”慕老爺慌慌張張從外面跑進來,悲痛的撲在慕夫人的身上,忽然又輕輕的把她抱到懷里,好像怕將她的傷口弄疼。他痛苦萬分的臉轉向了我,用閃著淚光的眼睛無比兇狠的瞪著我,我知道,他一定很后悔七年前沒有將我和我阿爹一起殺了。
我非常熟悉這種眼神,七年前,他陷害我的阿爹后,奉王命來府里抓人,阿爹拼死反抗,當場自刎以示清白。我躲在缸里,借著縫隙,我看見阿爹瞪著他的眼神就是這樣的,而他,得意且居高臨下的看著阿爹。
現在,我的仇人用這種眼神看著我,絕望而憤怒,仇恨而無助,我應該用得意的眼神回視他才對,可是,我的心里,也滿是悲傷。
當年,他逼迫阿爹自刎,全數羈押府里的下人,對他們趕盡殺絕,我被奶娘藏在水缸里,才僥幸活了下來。后來我入宮多年,在宮里多番打聽,才漸漸有了些眉目,我阿爹被害與慕家脫不了干系。所以,讓慕老爺痛不欲生、讓他血債血償是我這些年來最大的愿望,現在終于實現了,我卻沒有任何高興的感覺。
因為慕夫人是無辜的,因為死的人是我愛的人的親娘。
我的不忍心終究大于我的仇恨。
“還不快去叫大夫,你們這群廢物!”他的眼睛因為憤怒而發紅,語氣里帶有絕望的哭腔,沖著下人大吼道,“把這個殺人兇手給我關起來,交給衙門!”
幾個下人粗魯抓住我,押著我推著走。我在人群中居然看見了小洛,我掙扎了一下,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有說。
這便是敏澤郡主想要的結果吧,如果她向大王澄清了七年前我阿爹的冤案,慕家一族便會滅門,歲長便會死去。我不愿意歲長死去,所以與她做了約定,這輩子都不會嫁給歲長。如她所說的,她得不到的東西,我也不會得到。可是,我萬萬沒想到,她為了讓我與歲長再無可能,竟設計殺了慕夫人,再嫁禍于我。我的身世讓我有充足的殺人動機,她早已算到這一點,人心惡毒至此,我甚是膽寒。
在牢里已不知多少時日了,今日格外不同。
我蹲坐在地上,端著碗咀嚼白米飯,當我把青菜往嘴里送的時候,我看見面前站著一個人。鎧甲未脫,風塵仆仆,俊朗的臉被曬黑了,明亮的眸子里面盡是疲憊。
我呆呆的望著他,連含在嘴里的飯菜都忘了咀嚼。
“月朗......”他輕輕的叫我的名字,一瞬間我以為我們還是幾個月前依偎在一起的戀人。上前了一步,鐵欄
我連忙背過身去,將飯菜咽下。
多日沒有梳洗,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又臟又丑。
他見我這樣,心急的道:“讓我看看你,幾個月不見了,你就不想我嗎?”
想啊,當然想,怎么可能不想??墒?,我不能再想了。
“月朗,我一定會救你出去。”
他在身后道。
我詫異的轉身看他,道:“你不恨我嗎?我殺了你娘?!?/p>
“月朗,你是不明白我有多相信你嗎?”他反問我,“全世界,我最相信的人就是你,就算是鐵板釘釘的證據放在我的眼前,就算你親口承認你殺了我娘,我還是會相信你。”
他堅定的看著我,幽深的眼里沒有一點動搖。
我的眼眶立刻濕潤了,這一刻的他,非常英俊,我寒冷的心稍稍溫暖了。我好想抱抱他,可是我身上一定很臭。
慕歲長,如果早知道你這么好,我一定不會接近你。
“月朗,告訴我是誰殺害了我娘。”
我看著他,回答了他:“對不起,是我殺了慕夫人,無論你信與不信,殺害她是我蓄謀已久的事情。”
“月朗,你為什么非要這么說,你明明......”他皺著眉頭向前一步,雙手抓住了鐵牢的大門。
我們之間隔著的遠遠不只是一扇鐵門的距離,仇家兒女的人生怎么可能重合呢,即使重合了,也一定是悲劇收場。
我打斷他,努力控制想哭的沖動,語氣疏離的道:
“慕歲長,你是不是太自信了,我想要什么你真的懂嗎?你應該已經知道了七年前你父親對我家做的好事,我殺你娘替我阿爹報仇,不是理所應當的嗎?你父親作惡多端陷害忠良你看不出來,你怎么會看出我的心腸歹毒呢?”
一口氣說完,我的心口猛烈的跳動,有點疼,有點麻。
我以為他會非常憤怒,和他的父親一樣用仇恨的眼神看我,可是他的眼里只有悲傷,他悲傷的看著我,悲傷的問我:“現在我娘死了,你心里還恨嗎?”
“恨。”
“那等你不恨了,一定要來找我?!?/p>
他口氣淡淡的,嘴角一如往昔掛著笑容,可我不知道,在這表情之下,他的內心是如何翻江倒海。
“慕歲長,是我說的不夠明白嗎,我仇恨慕氏是真,殺了你娘是真,我答應嫁給你是假,愛上你是假,我從一開始接近你就是想要報仇,我對你只有仇恨,沒有愛?!?/p>
咬牙切齒說了這番話,表面上對歲長極度厭惡,心里面卻反復道了好多歉。
歲長看著我的眼睛逐漸失神,神情哀傷。他抓著鐵欄沉默了好久,最后轉身,走了。
錦瑟九年冬
因我軍攻得齊族、孟哈族兩大部落,剿滅動亂分子,拓寬了疆土,大快人心,為了順應天意,揚我王威,特此大赦天下。
走出牢房的那一刻,我第一個看見的人是梓文。他從大雪里向我走來,頭上衣服上沾著一層雪,是等了很久的樣子。
他把抓在手里的厚厚的冬衣給我披上,對我道:“月朗,我們回家吧。
這讓我想起小時候,我們在院子里捉迷藏,無論我藏得多隱蔽,他總能找到我。有一天,我實在是藏得太好了,他一直到晚上才找到我。一看他就是找了我很久的樣子,一見到我,滿臉的焦急瞬間變成了欣喜,道,月朗,我們回家吧。
兩年不見,他沉默了很多,也長結實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個文弱書生了。
這么久沒有見到牢房外面的世界,忽然之間大好美景擺在眼前,還有點不習慣呢。
一路上,梓文頻頻對我看,當我看向他時他又把眼光移到別處,似乎是有什么話要對我說。
我笑了笑,對梓文道:“你有什么話想說就說,兩年不見,難道生疏了?”
梓文猶豫了一下,拿出了一個紅盒子遞給我:“這是他托人給你的。”
他?
走出牢房的第一步,我的腿顫抖的險些不能站立。這兩年,支撐我在這個暗無天日的牢房里活下去的唯一念頭就是他,在我度過了幾百個黑夜之后,當那扇門敞開的時候,我最想見到的只有他。
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他,這是上天給我的彌補嗎。
盒子被打開,一個白色的玉佩安靜的躺在里面,玉佩上畫著幾只發著綠光的螢火蟲,還刻著兩排字:
? ? ? ? ? ? ? ? ? ? ? ? ? ? ? ? ? ? ?錦瑟安年伴君三生
? ? ? ? ? ? ? ? ? ? ? ? ? ? ? ? ? ? ?半面淚妝眷卿三世
我的眼淚不可抑制的滴在了上面。
兩年了,他過得好啊么?他已為人夫了嗎?他還愛我嗎?
?“他在哪?”
我迫切的想見他。
“他......”
梓文沒有回答,也沒有看我,欲言又止。
我見梓文吞吞吐吐的樣子,愈加著急:“他是不是已經娶妻生子了?”
梓文深深吸了一口氣,雙手按住我的肩膀,看著我的雙眼睛道:“月朗,這兩年時局動蕩,慕將軍整日整夜征戰沙場,前一段時日齊族與孟哈族結盟,差點攻下了都城,慕將軍帶著十萬將士,傾盡全力才鎮壓了他們?!?/p>
我在牢中,絲毫不知外面的變故。
“他受傷了嗎?”
我緊張的問。
梓文放在我肩膀上的雙手滑落了下來,滿臉擔憂的看著我,道:“慕將軍犧牲了?!?/p>
天上的雪花一片一片的落下,冰冰涼涼的貼在臉上。
歲長,你不來為我拂去衣上的雪花了嗎?
梓文說,我被關進大牢之后,歲長一直在調查慕夫人被殺一事,就快要查到敏澤郡主,剛好那時戰事吃緊,歲長必須要前往戰場,在走之前,他向大王請求將我放出天牢,大王向他承諾,等他平定戰亂,便大赦天下,到時大王還親自賜婚,辦個風光的婚事。
?我緊握著玉佩,像是緊握著歲長的手。
?錦瑟三年伴君三生,半面淚妝眷卿三世。
歲長,你欠我一場風光的婚禮。
?歲長,你不在,我這三生三世都要活在回憶里了。
?歲長,你看,這雪花像不像那晚你給我捉的螢火蟲。
“歲長,我好想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