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宅了一禮拜換下的衣服后,他決定出去透透氣。
盛夏的夜晚熱度不減,借著漫無目的的掃射著空氣的路邊霓虹燈、路燈還有往來車燈,似乎還能看到白天波浪般抖動的空氣。他把手里提著的垃圾袋扔進摻雜著各色超市塑料袋的黑色垃圾堆里,剛才捏著垃圾袋的手指互相搓了搓,從口袋里掏出了煙,點上狠狠吸了一口。他逆風朝小區門口走去,吐出的煙霧,好像一條過長的薄紗圍巾隨風飄蕩。
「切,都是一對一對的,看著就煩。」走出小區門口,他看到了與他擦肩而過的人們,心里默念著。掏出手機看了下時間,現在是晚上 8 點多,人們結束了白天的辛勞,前往不同的地方,開始不同于白天的夜生活。他叼著煙,沿著小道,殺到熙熙攮攮的大街上。馬路上的汽車在斑馬線前等待著,一旦綠燈亮起而前方的車輛沒有動靜,冷氣也不能減少夏日焦躁的司機會先吟唱他們特有的法術咒語,也就一瞬間的事情,你就會看到每個司機特有的密集「喇叭加遠光燈」連續技,直至前面的車輛挪動。一直都是走路的他,總是無法理解。平日里,他會猜測坐在車里的是一個怎樣的人,尤其是當車里坐著不止一個人的時候。他們之間的關系是怎樣的呢,這是要去往哪里呢?他不在乎自己想象的和實際情況有多大的偏差,釋放平日里無處發泄的想象,才是他的目的。
還沒抽完,「嘶」的一聲,煙頭微弱的光亮消失了。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煙屁股——按照他的說法,用食指和中指夾煙不夠 man ——正想看下是什么情況的時候,雨在瞬間從一滴兩滴猛增到撒豆子般滂沱。人行道旁都是沒有遮陽棚的店鋪,不想進店的他正愁沒地方避雨,找到不遠處有一個公用 IC 卡電話亭,一個貓身躲進去。
十年出頭的光景,如今的電話亭已經老舊的像上個世紀的文物。內外肆意張貼著只有環衛工人清理時會撇一眼的辦證小廣告。水泥色的電話機上覆蓋著斑駁的污漬,內凹按鈕的四方形邊緣在污漬表面的襯托下顯得格外亮眼。作為公共設施,電話機的設計初衷是想讓它有更長的使用壽命,但壽命還沒到,它就已經沒有用處了。在城市清潔工會定期一次次的清理后,小廣告和機身上的漆,都被時間洗涮掉了。
電話亭內空間狹小,上方遮雨檐剛好夠一個普通身材的成年男子和電話機保持快貼上去的距離站立。他就這樣盯著電話機上什么都沒有顯示的屏幕,不知道在想什么。
雨仍然繼續下著。「看來沒那么快停了」,他嘆了口氣。他沒帶手機,百無聊賴,他拿起黑色的話筒,聽筒里傳來不用換氣的「嘟」聲。「這家伙還能用啊,做的可真夠結實的,可惜的是,很多事情偏偏不讓你稱心如意。」電話機上方的屏幕跳出由一個個小方塊組成的漢字,他的手指像一個歡快的小精靈,在數字按鍵之間任性的跳躍著。「好無聊。」說完他把話筒放回了原處。艱難的轉身,生怕自己滴到雨。雨變小了,一兩個行人頭頂著可以擋雨的物件,快速的從他身邊穿過。
「還是回去吧,還是待家里舒服。」
就在他打算沖進去已經變得稀疏的驟雨時,他背后的電話機,發出單調的「嗶嗶」聲,響起來了。
在他的記憶中,公共電話亭,就是用來打電話的,就像冰淇淋是買來吃的,不是用來不小心掉地上的。
他記得家鄉的電話亭跟這里的有點不一樣,一根豎起的寬扁長方體上掛著兩個電話機,電話機四周用厚厚的塑料和周圍隔開,上方的塑料是無色透明的而兩邊則是藍色的,上面赫然印著運營商的 logo 和四個中文漢字。電話機相比這里清一色的灰色,紅褐色的底座和銀黑組合而成的前面板更討喜。下方還有一塊小小的鋁制隔板,可以用來放東西。在他還是小學生的時候,父親會給他一張電話 IC 卡,面值是 20 元。下午放學,他就會走到學校大門傳達室后面的電話亭,給父親打個電話說他放學了,沒過幾分鐘,父親就會開著摩托車來接他。和父親的對話好像都沒變過。記憶中,電話亭的高度似乎沒有困擾他,也許那個在小學校園里的電話亭,早就考慮到小學生的身高不同于成年人吧?
在成長的記憶中,有那么幾次,電話亭里的電話響起過。印象最深的是在小學的一次體育課上,在操場和同學打球后,他坐在教室前的石階上休息。這時,在操場旁的電話亭,傳來了電話鈴聲。當時同學們各自沉浸在游戲中,和他一起休息的幾個因為昨晚電視臺的動畫片面紅耳赤的爭執著,絲毫沒有注意到電話鈴聲。順著鈴聲的方向,他發現聲音是從校門口的電話亭傳來的。
「原來那個電話不單單可以打電話,別人還可以打電話過來啊。是誰會打電話過來呢?在電話那一頭的人,會等到他要的人接電話嗎?」
他看了看四周,除了上體育課的他們班,沒有什么人,保安攤坐在帶墊子的褐色鐵管折疊椅上昏昏欲睡,已經開到最大檔但還是無法吹走炎熱的立式電風扇無力吹著他。電話鈴聲仍在持續的響著。教室里,學生們都不出意外的正襟危坐,不出意外都戴著眼鏡的中年老師們,在黑板上奮筆疾書,留下被汗水浸透的背影供學生瞻仰。教室外,知了不知疲倦的叫著。在那時,整個學校,可能只有他,聽到了響 2 秒,停 2 秒,不斷重復這個過程的電話鈴聲。
直至電話鈴聲不再響起,他沒看到有人去接。他只是坐在石階上,如同忍耐下課前最后一分鐘一樣,等待著不斷重復的鈴聲停止的那一刻的到來。
「反正無聊,就接起來聽聽吧。」
其實,在接起電話的那一刻,他心里想著并不是打發無聊。從小學那一次錯過開始,他就一直耿耿于懷。為什么,自己沒有去接那響起的電話,那時候,到底是誰打電話過來,想找誰。雖然他知道接起電話這一行為,對于他的人生并不會帶來什么改變,但一次次的放棄,放大了偏執,他想嘗試的渴望越發的強烈。
「你好,剛才是你打電話過來吧。」
電話那一頭的開頭讓他一下子摸不著頭腦。
「你說的剛才,是多久以前?」
他謹慎的回答道。
「就是剛才嘛,不超過 5 分鐘,不對,我可以給你精確到 3 分鐘。」
3 分鐘以前?他只是在電話機上胡亂按下了一串數字,沒有電話卡根本不能撥號。
「你搞錯了吧,3 分鐘以前就只有我在這,沒人在這打電話啊。」
「我要找的人就是你。」
「我打的?別瞎扯了好不好。這電話除了緊急電話,沒有 IC 卡根本不能撥號,我怎么可能給你打電話。」
「在我的世界里,這世上沒有不可能的事情。就是你剛才給我打電話。」
這家伙剛從精神病院里放出來?他心里認定,會這么說的人,絕對病的不輕。既然要玩,那不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好好的走一波自己的套路,就不是一個稱職的玩家了。
「好好好,就算我剛給你打了個電話,有什么事勞煩到您如此興師動眾的回撥過來呢。」
「目前來看是這樣的,但我接下來將會給你一個無法拒絕的條件,在不久的將來,我很確信,將會是你,興師動眾的想要打電話打電話給我。」
「哦?說來聽聽,那個讓我無法拒絕的條件,到底是什么?」
「我可以實現你的愿望,讓你聽到真實的聲音。」
人們對「真實」真是又愛又恨。它就像點上蠟燭的生日蛋糕,上面裝飾了你最喜歡的水果,但也插上了提醒你又老了一歲的數字蠟燭。
「真實的聲音?那是什么。」他問道。
「人類用語言交流,而不是直接連接內心和大腦。人們說著別人想聽的,能達成自己目的的,卻很少說自己真正想的,而這,不單單是你想說就能說的,在人與人的互動中,在麻醉他人的同時,也在麻醉自己的內心。將自己內心的想法鎖起來,卻丟了打開的鑰匙。」
「哦?」他拖著長長的音調,漫不經心的回答話筒另一邊的人。
「我知道你的想法,口說無憑。我會證明給你看,什么是真實的聲音。」
「怎么證明?」
「你只要告訴我你想從誰口中說出什么問題的回答,我就能立即讓他本人告訴你答案。任何問題。」
「當真?」
「千真萬確。但有一點你要注意,你聽到的『真實之聲』,只會對你產生影響。」
「這是什么意思?」
「你會聽到他們親口對你說你想要聽到的,但他們不會有關于這件事的任何記憶。很有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內心真實的想法,全世界只有你知道。聽完他說的話,如何選擇,就看你自己了。他就像你手里有了把菜刀,你可以用它來切菜,也可以用它來殺人,或者你只是把它放在那。明白不。」
「什么?本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告訴我內心真實的想法?這家伙瘋了嗎。」他越發覺得自己被電話另一頭的人牽著鼻子走,他琢磨著如何改變這局面。
「明白了。但我還是不明白,你如此大費周章,到底為了啥,就為了,你剛才說的,我會打電話給你?這對你來說是多大的事兒,值得你這么費勁。」
電話那頭沉默了大概 5 秒,正當他準備說「喂,聽得見嗎?」的時候,聽筒里傳來了一聲詭異的笑容,很輕,他差點沒聽見。
「你笑什么?」
「沒什么。至于我為什么這么做,現在無可奉告,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那么,開始吧,你到底想聽誰的?」
這次換他沉默了,他沒有多余的時間思考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現在又要著急做決定。「我到底要不要聽他的?還是就這么走了?這不會整人的惡作劇吧,難不成,有人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在偷拍我的窘態?不,這個過程一點都不好笑,還有點無聊和自以為是。」
「還沒想好嗎,我聽到你的呼吸聲慢慢的變得急促了。」電話那一頭打破了死寂。
「催什么催,我這就告訴你……」
「等下,有個規矩我忘了跟你說。你提的要求,不能涉及到我。就算涉及到我,我也不會回答你的,別白白浪費這個機會。」
「我對你的事情一點興趣都沒有。」
「那再好不過,你懂的,例行公事。」
「可惡,就差一點。」他在心里咒罵道。
「別再打斷我了。我想要聽到,我們處長告訴我他的一張存款最多的銀行卡賬號密碼。」
「收到。不要掛電話,稍等一會兒,你想要的答案,馬上就能聽到了。」
隔著聽筒,他聽到了話筒被放下的雜聲,又是因為等待而感到冗長的沉默。他轉身看了下街道,坑坑洼洼的積水少了落下的雨滴泛起的波紋,雨快要停了。
「喂,是張偉嗎?」
電話聽筒傳來一陣低沉的聲音。
「您好領導。」
「嗯。你要記好,我只說一遍。」
「好的,您說吧。」
伴隨著最后一滴雨滴落在路邊的小積水潭里,他聽到了,來自電話那一邊的聲音。
「好,接下來就是去驗證了。」他心里盤算著如何早點結束對話。
「喲,我知道你現在應該想著怎樣快點結束對話去驗證這是不是真的。那么,我等你的來電。」
「我要怎么給你來電?」
「你應該還存有需要還有 1 毛余額的 IC 電話卡吧,用它來打。號碼隨便按,湊齊 8 位數就可以了。再見。」
「你怎么知道……」
「嘟,嘟,嘟,嘟……」
雨停了。他回到了依舊臟亂的宿舍,打開路由器,把手機連上無線,下了 App,輸入賬號密碼,「請等待」的圈圈并沒有轉多久,跳出的賬號有幾位數他不知道,他的人生一直沒機會數過。
「是真的。」
如果此時他能夠看到自己的樣子,一定被自己瞪大的眼睛給嚇到。
在那通電話之后,真的沒什么不同。平日里的生活,就跟第 10 泡的茶一樣,無論是顏色還是味道,已經分不清這是茶還是開水了。打破這份平淡的,也就只有最近他的領導被帶去調查這檔子事兒。其他人無不議論紛紛,說到底是誰把那只肥老虎給端了。
對于同事們的討論,他一副全然不知的樣子,并義正言辭的對他們說處長不像是那種會貪贓枉法的人。雖然就是他把處長賬號的交易明細連同舉報信遞給了紀檢部門,但他有自信沒人能查出來是他干的,他要做的,就是繼續戴上自己在部門里的假面具,就夠了。
現在他已經確定電話那邊的人真有難以置信的能力,而對方在等待他打電話過去。他還是搞不清楚為什么對方要他這么做,要解開謎團,就只能見招拆招了。
他找了一個喧鬧的周五深夜,走到之前的公共電話機前,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張老舊的 IC 電話卡,對準插卡口插進去。借著街邊店鋪各色耀眼霓虹燈,電話機上的顯示屏顯示了余額:0.1 元。他按下了 8 個 0,這是他等過的最漫長的的「嘟」聲。
「你終于打過來啦,歡迎。」
「我按照你的要求打過來了。」
「有勞了。你這一毛錢只夠用一分鐘,長話短說。你可以再次聽到你想要聽的聲音,只不過這次是要收費的。」
「怎么收費?」
「很簡單,我們就只收你 IC 卡上的錢,一分鐘一毛。」
「沒別的?」
「沒有。」
「明白了,任何除了牽涉到你的都可以嗎。」
「是的。」
「那么……」
他遲疑了一陣。
「那么什么?」電話那頭的人比起他,似乎更擔心這一分鐘白白浪費。
「我想問我的內心,我到底是誰。」
「哦?有意思。你應該有帶其他的電話卡吧,你先等會,我準備下,然后你換張卡打過來。」
在每個人的人生中,會有所謂的「頓悟」。相比理性的緩慢和死板,頓悟的魅力在于,你猜不透它會在什么時候,他會帶給你什么。他忘了是在什么時候,年幼的他在等待打電話的時候,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之后他給每張卡留一毛錢,把這些印著精美圖案的電話卡作為自己人生的第一套收藏品。兒時的搬家讓他丟掉了不少當初看起來很珍貴而收藏起來,現在無處可用的小玩意,那一套電話卡,一直幸運的留到現在。
從電話接通的那一刻起,屏幕上就開始跳動計時的數字。他看了一眼,靠在電話亭一邊的塑料隔板上,慢悠悠的說道:
「不用了。其他的電話卡我放在老家沒帶過來,我身上就只有這一張,一直放我錢包里。」
「失策,還想狠狠宰你一頓。現在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嘍。」
「什么生意,就為了我電話卡里僅剩的幾毛錢?」
「你的疑問,原本會給你一個滿意答復的。不廢話,時間快到了,我這邊準備好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
「我也好了。」
「你好,我是你。」
「你好。」
只聽到電話那邊深吸了一口氣,不緊不慢的說了他想知道的答案。
「你曾經是個好人。」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