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LTONGNV
他一早徘徊在青石橋上，回憶起中間跨越十多年的與舒蕪的兩次遇見，不由得感慨起這有趣的生命來。他相信一切相遇都是有道理的，再次相遇便是注定。他喜歡她，這種喜歡日漸深刻，他自覺他所欣賞的許多元素在舒蕪身上都是可以找到一些的，比如對于這條正從腳下延伸而去的白果河還有河上的這座橋的鐘情。當然，他更喜歡屬于她自己的東西，比如美麗，比如野性，比如爽快。可是她已經從這兒離開，雖然她寄來了“一封信”，那也不過是封履約的信，除了照片毫無意義。他多么希望他們之間能再多點什么，哪怕再多說一句話，可惜沒有。他拿出上衣口袋里的信，信封下面寫著“山東師范大學九二級地理系，地理科學專業一班，舒蕪”，他一遍遍掃過那些字，靈光乍現般突然想到什么，“對，寫信，我可以給她回信啊！”他想，隨即從青石橋上奔回家去，腳下踩著風火輪一般。
他沖到自己房間，坐在窗戶底下半舊的書桌前，亟不可待的從抽屜里取出紙筆攤開來。他左手張開穩住信紙，右手緊緊地握住鋼筆，在第一行寫下舒蕪二字又兩個冒號后陷入沉思，許久后，直到手間已冒出汗來，他才發現欲書無語。他根本不知道要與她說些什么，換言之，他太想把一肚子的話全都寫進去，但是，即沒有理由這樣做，做起來也沒有風度，左思右想將近四十五分鐘，才擠出這樣的句子：
“首先要恭喜你進入山師這樣好的大學。照片已經收到，謝謝你！你把我們的故鄉拍的無比美好，等你假期回來，我們一起去拍冬日的白果河和青石橋吧，那一定更加美麗。我等你！”
寫完，他又仔仔細細地檢驗了一遍，確定沒有絲毫冒然之處以后，才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日期是一九九二年十月一日。他從抽屜里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和一張郵票，信封正面寫上舒蕪和自己的地址，右上角貼好郵票，最后把信紙塞了進去。他看了看手中的信，欣喜若狂，當天下午就返回縣城把信寄了出去。
接下來的許多天，他又一次回到等待中去。他用漸漸萌生的情愫帶給他的智慧把他和她之間的東西保持下去，他的信之言語是聰明、隱晦且有誘惑力的。
收到信的舒蕪驚了一下，她并沒有想過他會回信。她打開信封，看著上面的字，嘴角露出笑意，在她還未收到這封信時，就已打定主意寒假回家時再去拍一次白果河與青石橋，并且以后每年都如此，此刻，有人相約，更好不過。于是她回信說：
“不謀而合，一言為定！時間嘛，就定在臘月二十吧，那天大寒……”
蒲玉接到信時激動萬分。
漫長的三個多月終于在他煎熬的等待中過去了，北方寒冷的冬天呼嘯而至，他覺得像是過了三年那么漫長。可不是嗎，思念總是把時間拉的尼羅河一樣長。
大雪從臘月十八的夜里開始飄落，到臘月二十的早晨還沒有要停止的意思，但并不妨礙蒲玉比雪花更興奮激動的心情。那晚，他幾乎一夜間沒有合眼，只在想天亮以后他們再見時會是怎樣的情景，他該與她說什么話。
他不停的數著時間，清晨五點半，比平時早了一個小時，他從床上起來。他走到書桌前，打開書桌上方的褐色窗簾，抹了抹紅色木格窗上的水汽向外看去。窗外，鵝毛大雪持續淹沒著院落，地上的雪積了約莫半尺厚；屋檐青瓦下，水晶簾般垂下的參差不齊的冰溜溜——那是上次雨夾雪后所結起的——也在一夜間增長許多。他看著那些冰種玉般晶瑩剔透的冰溜溜，想到流星雨的尾巴，它們穿行在大雪中是那樣夢幻、冷靜和蕭肅。
洗漱完畢，他套上雪地靴，站在鏡子面前仔細打量了自己一番，他甚至對著鏡子齜牙咧嘴，他太在意此刻的自己了。
時間還早，他打開書桌上的臺燈——積雪雖映照著天空亮了些，但清早的特定時間并未把它眷顧成白天一樣明亮——從抽屜里取出早先備好膠卷的銀白色柯達相機放在書桌右上角。他撫摸著相機，望著窗外銀裝素裹的琉璃世界，覺得應該寫點什么，趁著這個大雪彌漫的清晨空檔期。思索了一段時間，他動筆在紙上寫道：
《青蛙祖先的圣訓》
前世
我是白果河里的一只青蛙
蹦跶了三個季節
終于在寒冷的冬天還未來臨
于白果河邊
覓一處深深的洞穴
魂靈歸于天地
潛心修為
忽有一日
不知何方怪物
拔了我洞府外的小柳樹
它的胡須一下子喚醒我睡夢里朝圣的心
我揉了揉已經合了兩個月的小眼睛
轉了幾圈
瞪了瞪洞外的天空
慢慢爬出破壁殘垣的家
倏地些許恍惚
白雪皚皚茫茫千萬里
一望無際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所有青蛙子民所向往的
白色仙界
那么……
我暗自欣喜雙手合十
拜去
“下雪了下雪了……”
“堆雪人了……”
七鄰八舍各自歡快地打開自家大門
孩子們的聲音震撼了整個村落
寂靜的鄉村被昨夜悄無聲息的一場盛雪驚得一下子沸騰起來
仔細瞅去
那個拿著雪球正笑得燦爛的小男孩
不就是我隔壁的小主人
哦我看到了小蒲玉
還有他的爸爸媽媽姐姐弟弟
他們也來到白色仙界了么
可是青蛙先祖曾說
白色仙界是我蛙類修成靈性方可抵達的圣界
百思不得其解之際
一道亮光從眼前閃過
在西方天際上空
一座青色的蓮花臺正駕云向我慢慢飄來
殊不知她便是青蛙先祖
只只言片語便將我帶去
許久蓮花臺下
幡然醒悟
所謂的白色仙界不過是故鄉落雪的冬季
那些善于在寒冷氣溫下躲藏的同胞啊
你可真實地明白先祖的圣訓
若不是帶著修成正果的雙目
這一世怎能知曉
故鄉在四季輪回中曾有一片
雪花覆蓋的大地
他一氣呵成，寫完之后，天跟著大亮了。他把填滿字的紙張整整齊齊地折起來放進黑色大衣口袋里，相機則塞進另一只口袋，他總不愛提任何皮包。吃過早飯，將近七點鐘，他拿了一把傘出發了。
路上行人無幾，北方的冬天，人與動物一樣也是要“冬眠”的，很少有人愿意在寒冷的清晨里起的太早，除了那些陷入感情的人，譬如蒲玉。只是厚厚的積雪加上鵝毛大雪的不停不歇使得他的步子明顯慢了許多，原本二十分鐘左右的路程他足足走了半個多小時，當然，他并不在乎這些。“幸虧沒有風，不然可就慘了……”他想，事實上他想的是，“天氣這么惡劣，她會來嗎？她應該會來吧，無論怎樣，她還是把照片寄給了我。”他在內心不住地祈禱她一定要來。
青石橋上，他手持一把黑色大傘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子，咯咯吱吱的聲響在白雪皚皚的天地里顯得那樣孤獨、寂靜還有美麗。四周，白雪覆蓋了一切除了白果河水，麥田里幾乎看不到青苗，壩子上的樹亦是粉妝玉砌。然而，他并無瑕于眼前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的“瑞雪兆豐年”的景象，在他心里，有比這些都重要的東西，那就是舒蕪及其來否，自從她的身影停留在他的世界里，他便覺得白果河只有與她聯系在一起才算是完整的。他一邊踱著步子一邊向北面白果河邊舒蕪家的方向望去，他并不知道具體哪座房子才是她的家，也不知道她將會從哪道門里出來，他只希望她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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