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今天這個日子,我可算是費了一番心思的。提前半個月就琢磨著送婆婆和阿姨的禮物。最后反復思量,又綜合大家的意見,決定還是送花。然而并沒有得到想象中驚喜的感覺,更是遭到婆婆十分嚴厲的不滿和斥責。心里委屈的同時,不禁想:我從未為母親如此用心的選擇過禮物。因多年求學在外,節假日不與父母團聚對我已是家常便飯。工作之后,雖然離家不遠,一日往返綽綽有余,然而因為年輕,總以為時間無限,也不太容易理解父母思念子女的心,所以也不經常回家。那時我常對母親說,只要我們對你好,天天都是母親節!母親也每次都笑應。其實當時不理解,有些特殊日子,給父母一些儀式感,他們心里的幸福感和滿足感是不一樣的。如今懂了,對母親,卻永遠沒有了機會,怕以后再有遺憾,在婆婆身上彌補,卻不被領情,心中很是難受。
仔細想來,何止沒有用心給母親選過禮物。有兩三年的時間,我每年代寫各種文體,年文字量達百萬,替別人贊美謳歌過母親,卻從未為自己的母親留下只言片語。當時總是忙,想等閑時再好好為母親寫篇文。這一等就等到陰陽兩隔,天人陌路。如今想來,何其愧悔!
母親是個美人。我曾見過一張母親年輕時的小照,真真是臉如銀盤,眼似水杏,兩條長長的辮子垂至腰際,亭亭而立,風姿綽約。那可是純天然的黑白素顏照,放在現在這時候,上了妝,毫不遜色于一線女星。只可惜,母親的美貌沒曾遺傳給我半分,倒是妹妹,容貌與母親有七分相似,卻少了母親的靈秀之氣。
然而母親卻從不以美貌為榮,甚至根本就沒意識到自己的美。用現在的話說,明明可以靠臉吃飯,卻偏偏靠能力。母親其實一直想要上大學的。當年高考,她只差了幾分。可是那個年代,一個農民家庭的女孩子,能讀完高中,被允許參加高考,已經是姥爺的極限了,怎么可能還讓母親復讀呢。據姥姥說,母親當年之所以嫁給父親,一則因為父親當年瀟灑的外貌,更主要的是當年父親家里曾允諾母親能給她安排城里的工作。母親那時覺得如果能當個光榮的工人,也可彌補未能讀書的遺憾了。然而造化弄人,一心想要脫離農民命運的母親,卻偏偏面朝黃土背朝天做了一輩子農民。
然而母親一向是樂觀的、豁達的。沒能讀大學,沒能當工人,也沒有影響她每天都笑呵呵的快樂心情。在我的印象里,母親幾乎很少疾言厲色,總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樣。除了我小時候不好好學習她打我屁股的那幾次。也許是為了彌補自己沒能讀大學的遺憾吧,從小母親對我們的學習就要求很嚴格。不管農活多忙多累,只要我在讀書,在學習,她就從不打擾我。后來我就發現了這個巧宗,看書成了我逃避各種農業勞動和家務勞動的百試不爽的利器。所以造成了現在我一個純農民出身的人幾乎不會干農活。那時許多女孩子到了十來歲都開始學習針線,毛線手藝。我也跟母親提過幾次,可是她卻說:好好學習,要是考上大學,找份好工作,什么漂亮花樣都能買到。于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思想就根深蒂固的在我的腦海里生根發芽,時至今日,針線上我依然只能釘扣子,只能繡誰都會的十字繡。
現在都流行說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母親的確是我人生中最早最具影響力的人生導師。從小她就告訴我們,人生很多東西都可能失去,但是知識和能力裝進腦子里誰也沒辦法搶走,永遠不會失去,所以一定要學習。她說靠誰都不如靠自己,無論是父母子女還是愛人,誰有都不如自己有,所以一定要獨立。她的這些論調在我三觀還未形成時就灌注進我的腦子,成為我的人生信條。作為一個農村婦女,在我讀初中的時候,她還能為我輔導幾何。每當我讀了什么書,都可以跟她分享一下所得,有時候她只是充當我忠實的聽眾,有時候她會給我一些出其不意的意見。高考結束,我們娘仨在自家園子里一邊刨土豆,一邊討論《紅樓夢》,正在勞動和討論都熱火朝天的時候,墻外突然傳來舅舅的聲音,原來分數已出,他是攜家帶口來給我報喜的。那一幕成為我記憶中非常明亮飛揚的底色。
母親的頭腦一直都比較活絡。她不像其他農村婦女那樣,只知道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等著老天的賞賜。在我的記憶里,母親總是在折騰。農忙時,別人忙她也忙,農閑時,別人閑著,她還是忙。她為別人編過鐵絲網,自己學習制作售賣過涼粉,學過用玉米面做糖,倒賣過土豆,賣過瓜子。尤其是我上高中之后,賣瓜子成了她除農活之外的主業。開始是自己大鍋翻炒,后來又買了一個半自動的翻炒機。我記憶最深的是大一那年寒假,母親每天騎著自行車出去賣瓜子,我和父親在家里炒瓜子,父親負責添柴看火出鍋我只管坐在那里勻速搖搖把。最多的一天炒了18鍋瓜子。到后來我們根本不用嘗,聞著味道就能斷定是否該出鍋了。我一邊搖一邊背誦學校開出的要求必背詩詞古文。那一個寒假,伴著翻炒機的咯吱聲和瓜子的甜香,我背完了要求四年背完的詩詞,而母親,靠雙腳登著自行車,從王府到市內走街串巷,一步步走,一秤秤稱,賣完了幾千斤瓜子。我永遠也忘不了,我的高中,我的大學,就是母親這樣一秤一秤稱出來的。母親本就有哮喘和肺病,那幾年,他一邊騎自行車一邊吆喝,更是加重了病情,并落下了咽炎。后來我給她買了個喇叭,可以提前把吆喝錄進去,需要的時候打開開關播放就可以,把她給高興壞了,直夸我懂事。當母親的心是多么容易滿足啊,哪怕為兒女付出所有,只要孩子有一點點表示就滿足的不得了。前些日子回農村老房子,翻東西時翻出一個破舊的斜挎包,里面裝滿了零錢,甚至還有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幣,都是當年母親賣瓜子時候剩下的。東西猶存,人已不在。看著那些沉重的硬幣,我一下子理解了元稹的“針線猶存未忍開”,那種物是人非的痛,非親歷者不能理解。
今天,我終于為母親補上了一篇文。可是母親卻永遠也看不到了。母親生前,我未能在母親節送她一束花,寫上一篇文,告訴她我對她的愛。如今,又有什么用呢?